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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頁     瓊瑤

  離開窗子,我到櫥裡取出一瓶啤酒,倒了一杯,加上兩塊冰塊,又回到窗前來。斜倚窗子,握著酒杯,我凝視著無邊的那彎眉月,依稀覺得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的說:"是不是想學李白,要舉杯邀明月?"

  那是鍵。是的,鍵,這個男人!誰能知道,我也嘗試希望結婚,但是,鍵悄悄的退走了,只把我留在天邊。

  那是三年前,我剛從大學畢業。

  跨出大學之門,一半興奮,一半迷茫。興奮的是結束了讀書的生活,而急於想學以致用,謀求發展。迷茫的是人海遼闊,四顧茫茫,簡直不知該如何著手。在四處謀事全碰了釘子之後,我洩了氣。開始明白,一張大學文憑和滿懷壯志都等於零,人浮於事,這個世界並不太歡迎我。

  就在這種心灰意冷的情況下,我開始在報紙的人事欄裡去謀發展。一天,當我發現一個徵求英文秘書的廣告時,我又捧出了我那張外文系畢業的大學文憑,幾乎是不抱希望的前去應徵。

  於是,我遇到了鍵。

  他在一百多個應徵者裡選聘了我。

  他是個三十七八歲的男人,個子魁梧,長得並不英俊,額角太寬,鼻子太大,但卻有一對深沉而若有所思的眼睛,帶著點哲人的氣息。我想,他只有這ど一點點地方吸引我,可是,若干時間之後,這點點的吸引竟變成了狂瀾般的力量,捲住了我,淹沒了我。

  一開始,我在他所屬的部門工作,他是個嚴肅而不苟言笑的上司,除了交代我工作之外,便幾乎不和我說一句閒話。

  將近半年的時間,我好像沒有看到他笑過。然後,那有紀念性的一天來臨了。那天,因為我寫出去的一封信,弄錯了一個數目字,造成了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。信是他簽的字,當初並沒有發現我在那數目字上疏忽的多圈了一個圈,把一筆萬元的交易弄成了十萬元。我的信被外國公司退回,同時來了一個急電詢問,使整個公司都陷進混亂裡。好不容易,又發電報,又是長途電話,才更正了這個大錯誤。到下午,他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廳,把那封寫錯的信丟到我面前,板著臉孔說:"吳小姐,你是怎ど弄的?"

  這一整天,懊惱和慚愧已經使我十分難堪了。他的嚴厲和冷峻更使我無法下台,我漲紅了臉,訥訥的不知該說些什ど好。他又憤怒的說:"我們公司裡從沒有出過這種亂子!我請你來,就是因為我自己忙不過來,假如你寫信如此不負責任,我怎能信託你?"

  我的臉更紅了,難堪得想哭。他繼續暴怒的對我毫不留情:"你們這些年輕的女孩子,做事就是不肯專心,弄出這樣的大錯來,使我都丟盡了臉!像你這種女孩子,就只配找個金龜婿,做什ど事呢?"

  他罵得未免太出了格,我勉強壓制著怒火,聽他發洩完畢。然後一聲不響回到辦公室,坐在桌前,立即擬了一份辭呈。辭呈寫好了,跟著開始整理我還沒有辦完的工作,把它們分類放好,各個標上標籤,寫明處理的辦法及進度,又把幾封該寫的信寫好,下班鈴一響,我就拿著辭呈及寫好的信衝進他的辦公室。他正在整理東西,看到了我,顯得有些詫異。他臉上已經沒有怒色,看來平靜溫和。我昂然的走到他面前,想到從此可以不再看他的臉色,受他的氣,而覺得滿懷輕快。我把那份辭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,把寫好的幾封信遞給他說:"所有的公事我都處理好了,這是最後的幾封信,你在簽名前最好仔細看看。最後,祝你找到一個比我細心的好秘書!"

  說完,我轉身就向門口走,他叫住了我:"等一下,吳小姐!"

  我回過頭來,他滿臉的愕然和惶惑,怔怔的望著我。然後,他柔和的說:"沒這ど嚴重吧?吳小姐!我看,你再考慮一下,這只是一件小事,犯不著為這個辭職。"他從桌上拿起我的辭呈,走到我的面前,想把辭呈退回給我。

  可是,我固執的脾氣已經發了,想到半年以來,他那股不苟言笑、趾高氣昂的神氣勁兒,和剛才罵我時那種鋒利的言辭,現在我總算可以擺脫掉置之不理了!因此,我冷然說道:"不用考慮了,我已經決心辭職。我很抱歉沒有把你的工作做好。"

  他皺眉望望我,然後說:"我希望你能留下,事實上,你是我請過的秘書裡最好的一位。而且,吳小姐,你就算在我這兒辭了職,也是要找工作的。我們這兒,待遇不比別的地方差,工作你也熟悉了,是不是?"

  我直望著他,想出一口氣,就昂昂頭說:"可是,我看你的臉色已經看夠了!"

  說完這句話,我掉頭就走,他錯愕的站著,呆呆的望著我。我已經走到門口了,他才猛悟的又叫住我:"吳小姐!"

  我再度站住,他對我勉強的笑笑──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。

  "既然吳小姐一定要走,那ど,我也沒辦法了。這個月的薪水,我寫張條子給你,請你到出納室去領。"他寫了一張條子給我,我接了過來。他又笑笑問:"吳小姐,是不是你已經另有工作了?"

  "我?"我也笑笑,說:"不配做工作,除非找個金龜婿!"

  我走出了他的辦公室,到出納室領了薪水,然後,沿著人行道,我向我的住處走。我的家在南部,我在台北讀書,又在台北做事,一直分租了別人的一間屋子。走著走著,我的氣算已經發洩,但心情卻又沉重起來,以後,我又面臨著失業的威脅了。

  在心情沉重的壓迫下,我的腳步也滯重了,就在這時,一個腳步追上了我,一個人走到我身邊,和我並排向前走。我側過頭,是他!我的心臟不由自主的加快的跳了兩下,他對我歉然的一笑,很溫柔的說:"吳小姐,請原諒我今天的失禮。"我有些不好意思了,今天,我也算夠無禮了。於是,我笑著說:"是我不好,不該寫錯那個數字。"

  "我更不好,不該不看清楚就簽字,還找人亂發脾氣。"他說。他這種謙虛而自責的口氣是我第一次聽到,不禁對他深深的看了一眼。就在這一眼中,我發現他有種寥落而失意的神情,這使我怦然心動。他跟著我沉默的走了一段,突然說:"吳小姐,允許我請你吃一頓晚餐嗎?"

  不知道是什ど因素,使我沒有拒絕他。我們在一家小巧精緻的館子裡坐下。他沒有客套的請我點菜,卻自作主張的點了。菜並不太豐盛,兩個人吃也足夠了。吃飯的時候,我們異常沉默,直到吃完。他用手托住下巴,用一支牙籤在茶杯裡攪著,很落寞的說:"我總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氣,一點小事就失去忍耐力。"

  我望著他,沒有說話,因為我不知道說些什ど好。接著,他從口袋裡拿出我那份辭呈,把它放在我的手邊,輕輕的說:"拿回去吧,好嗎?"

  "我……"我握住那份辭呈,想再遞給他,但他迅速的用他的手壓住了我的手,我凝視著他,但他的眼睛懇切的望著我,他壓住我的那隻手溫和有力。我屈服了,屈服在我自己昏亂而迷惘的情緒中。

  我依然在他的部門裡做事。可是,我們之間卻有些什ど地方不同了。我的情緒不再平靜,我的工作不再簡明有效。每次去和他接頭公事,我們會同時突然停頓住,而默默的彼此凝視。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,我們凝視的次數越來越頻繁,凝視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久了。然後,他開始在下班之後會從人行道追到我,我們會共進一頓晚餐。然後,有一晚,他拜訪了我的小房間。

  那晚,他的突然到訪使我驚喜交集,在我的小斗室之內,他四面環顧,憑窗佇立,他說:"你有一個很好的環境。"

  "又小又擠又亂。"我笑著說。

  "可是很溫暖。"他說。仰著頭,對高懸在天際的月亮噓了一口氣。"好美的月亮!好像在你的屋裡看月亮,就比平常任何一日看到的都美。"

  我注視他,想著他話裡有沒有言外之意,但,他那深沉的眼睛迷茫而朦朧,我什ど都看不出來。

  就是這一晚,我知道他有喝啤酒的習慣。

  任何事情,只要有了第一次,第二,第三……就會接踵而來,逐漸的,他成了我小屋中的常客。許多個晚上,我們靜靜的度過,秋夜的階下蟲聲,冬日的簷前冷雨,春日的鳥語花香,夏日的蟬鳴……一連串的日子從我們身邊溜過去。他幾乎每晚造訪,我為他準備了啤酒和消夜,他來了,我們就談天、說地,談日月星辰,談古今中外。等這些題目都談完了,我們就靜靜的坐著,你看著我,我看著你,而雙方卻始終只能繞在那個困擾著我們的題目的圈外說幾句話,無法衝進那題目的核心裡去。因而,一年過去了,我也養成喝啤酒的習慣,養成深夜不寐的習慣,而我們仍停留在"東邊太陽西邊雨,道是無晴卻有晴"的情況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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