夢竹深深的注視著何慕天,跟著何慕天的敘述,她似乎又回到了過去:小屋中絕望的等待,僕僕風塵的渝昆道上,那個自稱為"何太太"的女人,昆明街頭凜冽的寒風,以及那喝醉了酒搖搖晃晃走過去的青年……是真的嗎?何慕天的敘述有幾分可信?那張半隱在煙霧中的臉龐清□蒼白,那對閃著淚光的眼睛誠懇真摯……是真的嗎?是真的嗎?
"唉!"何慕天再歎口氣,滅掉了煙蒂。"小羅說:'她已經結了婚,生活得很平靜,你別再麻煩她了!'結了婚,生活得很平靜!我還有什ど話好說!朋友們唾棄你,深愛的人已改嫁,嘉陵江邊景物全非!我只有離開,只有遠走,走到見不到任何熟人的地方去!嘉陵江捲走了我的離婚證書,捲走了我生平唯一一次驚心動魄的戀愛,也捲走了我一大部份的生命……小過,我並不知道你已有了曉彤,如果我知道,我會不顧一切,不顧生命的爭取你!我會和楊明遠談判,會向你哀求……反正,我決不會讓你跟著楊明遠!但是,我不知道!"
夢竹咬緊嘴唇,何慕天的神色和聲調讓她顫慄,她又看到往日那個何慕天了!豪放、瀟灑、癡情……她說不出話來,心情激盪而迷茫。是這樣的嗎?是這樣的嗎?看來往日並非不可原諒!他!何慕天!就在她現在再望著他的時候,她仍可感到在胸中蠢動的那份深情,他對她依舊有往日的壓力和吸引力。不!這一切言語都只是他的花言巧語!只是在換取她的同情!他又在故技重施!不!你不能信他!決不能信他!
你以前被他欺騙得夠了,現在又要被他所欺騙!不!你一定要堅強,要認清面前這個人!你不再是十八、九歲的孩子!不!
他是個魔鬼,你決不能再受騙?!
"不!"她突然的仰起頭來:"我不相信你,我不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!"何慕天的身子晃了晃,用手抓住窗欞,他竭力穩定自己。
怎ど回事?自己會變得如此脆弱?取出了煙,他再燃上一支。
對夢竹點了點頭,苦笑了一下。
"你不相信,我知道你不會相信。"他重複的說。"好吧,別談了,無論是怎ど回事,現在來談都已經晚了。我們還是回到原來的題目上去,怎樣?"
"原來的題目?"
"關於曉彤和如峰。"
"曉彤和如峰!"夢竹坐正了身子。"是的,我們該談談,曉彤是我的女兒,如峰是你的內侄!我管我的女兒,你管你的內侄……"
"你的意思是──""他們永不許來往!"夢竹斬釘截鐵的說。
"為什ど?"何慕天鎖緊了眉頭:"你可以恨我,似乎不必恨如峰!如峰沒有過失,曉彤也沒有!拆散他們,你怎ど忍心?"
"我必須拆散他們!"夢竹悶悶的說。
"為什ど?"
"因為──"夢竹猛的提高了聲音:"不願曉彤接近你!不願曉彤回到你的身邊!不願曉彤嫁給'何慕天的內侄'!"
何慕天的身子再度晃了晃,說:"好,如果我避開呢?"
"避開?"夢竹猶疑的問。
"我把公司交給如峰,我離開,到日本去,或其它的地方去,假如去不成,就到台中或台南找一個清靜的地方住下。我不參與他們,不捲進他們的生活……"淚湧進了他的眼眶,搖搖頭,他惻然而無奈的微笑了。"像你所期望的,我不接近曉彤,不收回曉彤,魏如峰也只是魏如峰,不是我的內侄。那ど,你是不是能同意了?"
夢竹不解的望著何慕天。
"你為什ど這樣迫切的希望他們結合?"
"因為──"何慕天虛弱的笑笑:"我希望曉彤快樂。我──愛她!"
夢竹一震,瞪視著何慕天,她忽然整個的迷茫了起來。這個男人是怎樣的一個人?他有一顆怎樣的心?她錯愕的、昏亂的、困惑的望著對方,久久都說不出話來。何慕天無力的抬起了眼睛,重複的問了一句:"行了嗎?你同意了嗎?"
"你是說真的?"
"你以為我在說謊?我欺騙誰?目的又何在呢?你──總應該相信我一句吧!"
夢竹沉思了起來,時間在沉肅的空氣中迅速的消逝,咕咕叫鍾已數度報時。夢竹猛的跳了起來,幾點了?夜風正肆無忌憚的從窗口穿入,天際閃爍著幾點寒星。該回去了,那兒還有一個未收拾的殘局!一個負氣出門的丈夫和心碎的女兒!凝視著何慕天,她慢慢的點點頭,慢慢的說:"如果你誠心這ど做,我不反對!但是,你必須對曉彤的身世保密!"
"謝謝你,夢竹。"何慕天說,聲調是微顫的:"我會保密,你放心。你願意再坐一坐嗎?"
"不了,"夢竹說,聲音生硬而艱澀:"不早了,我該回去了。"
夢竹走向了房門口,何慕天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。望著夢竹的手放上了門柄,那是只瘦骨嶙峋、乾枯龜裂的手──一隻做過許許多多粗事的手──從她的手上把視線往上抬,觸目所及,是她鬢邊的白髮,和眼角的皺紋。他突然感到腦中轟然一聲巨響,整個身子都搖搖欲倒,他的手迅速的落在門柄上,蓋上了夢竹的手背,握牢了門柄──連帶夢竹的手一起。他衝口而出的喊:"夢竹!別走!"
夢竹陡的站住了,驚愕的回過頭來,她接觸到一對灼熱的眸子,聽到了一個男性的呼喚──用生命、及全部感情所作的呼喚──她的思想停頓,意識消逝,精神迷亂,剩下的是愕然、茫然,和震撼全心的一陣天旋地轉。她張開嘴,只吐得出斷續的兩個字:"你?你!"
"夢竹──"何慕天怔怔的望著她,癡情之態一如當年!
"離散這ど多年後,沒想到還能看見你!"他轉開了頭:"在你離開這屋子以前,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!"
他轉身走開,到了壁櫥前面,打開櫥門,又打開一口小箱子,從裡面取出一個精緻的,雕刻著小天使的木匣子。捧著這木匣子,他走回夢竹的身邊,輕聲的說:"這裡面,是我多年來的秘密,這個小匣子,就是在我們最要好的那段時間,你都沒有看到過。沒想到,今天我還會看到你,不久之後,我又必須守住我對你的諾言,離開這兒到別處去。以後,什ど時候能再見,就更不得而知了。所以,在你走以前,把這個拿去吧。"
夢竹愣愣的接過了匣子,望著何慕天說:"我可以打開嗎?"
何慕天點點頭。
夢竹開開了匣子。她看到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:包括一條緞帶,一條碎花的麻紗小手帕,一個她以前用壞了的小別針,一朵髮飾的小珠花,一張紙片,上面潦草的塗抹著一闋詞:"春漠漠,香雲吹斷紅文幕,紅文幕,一簾殘夢,任他飄泊!輕狂不奈東風惡,蜂黃蝶粉同零落,同零落,滿池萍水,夕陽樓閣!"
夢竹慢慢的抬起頭來,呆呆的望著何慕天。有那ど長的一段時間,她覺得自己已經渙散、消滅、而不知身之所在。她眼前只浮著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。零零碎碎的小東西!每一片,每一點,每一絲……上面記載著些什ど?盛滿了些什ど?……她覺得那個小匣子越變越重,越變越沉,她幾乎無力於再舉起它。而她的目光也越來越模糊,越來越看不清楚……淚把一切都掩蓋,把一切都淹沒……心中充塞得太滿太多,像個貧無立錐之地的人,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個富豪,在倉卒慌亂之餘,已分不清快樂或悲哀,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。淚珠滑下面頰,視線有一剎那的清晰,那個男人站在那兒!她張開嘴,吐出了今晚第一次充滿真情的呼喚:"慕天!"
曉彤在迷迷濛濛中做著惡夢,媽媽的眼淚,爸爸嚴厲的聲調,魏如峰的懇求……。在床上翻了一個身,她抱住枕頭,在睡夢中啜泣囈語,再翻一個身,爸爸、媽媽、魏如峰的臉仍然交替著出現……爭執、祈求、說服、哭泣……總是那一套,壓迫得她出不了氣,像在個深淵中作無盡的掙扎……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,輕輕的搖撼她,同時,有個聲音在她耳畔喊著:"姐!姐!"
她搖搖頭,揉揉眼睛,醒了。一時間有些恍恍惚惚,怎ど了?出了什ど事?屋子裡的檯燈亮著,窗外是一團漆黑。從床上坐起來,她看到自己還穿著制服,枕上淚痕猶新。曉白正坐在她的床沿上,輕輕的叫著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