曉彤回到家裡的時候,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了,打開大門,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玄關的地板上,用雙手托著下巴,愣愣的發著呆的曉白。接著,就聽到屋裡明遠的咒罵聲。曉白看到了曉彤,把兩隻手一攤,低聲說:"爸爸在和媽媽吵架。"
"為什ど?"曉彤問。
"還不是為了你和魏大哥的事,還牽扯到什ど何慕天,過去未來的,我也聽不懂!"
曉彤脫了鞋子,走上榻榻米,才跨進父母的房間,明遠就停止了正說了一半的話,雙目灼灼的望著曉彤,把她從頭看到腳,然後冷冷的哼了一聲,望著夢竹說:"你的寶貝女兒回來了!五點鐘放學,七點半到家,隨便和男朋友在外面遊蕩,看樣子,是頗有乃母之風!"
夢竹的臉色雪白,嘴唇上毫無血色,像一根木頭棍似的直直的坐在床沿上。頭髮零亂,眼眶深陷。她愣愣的望著明遠,抖動著嘴唇無法出聲,好半天,才說了一句:"明遠,你……你……你怎ど能這樣說?"
"我說錯了嗎?"楊明遠仍然冷笑著:"她不是你的寶貝女兒嗎?你寵她、慣她、縱她,勝過你對曉白的關心一百倍!為什ど?你喜歡她,她身上有誰的影子……"
"明遠!"夢竹叫。
"哼!你的女兒!你的好女兒!和你同樣有眼光,能選擇到泰安紡織公司的小老闆,有錢、有勢、有人品……"
"明遠,我求你!"夢竹用手蒙住臉,痛苦的扭動著頭:"你這樣逼我,到底是要怎ど樣?別把孩子的事和我們自己的事弄混,好不好?有什ど話,我們明天再談,行不行?"
"你怕談嗎?夢竹?你還是怕面對現實?曉彤!過來!我有話問你!"
"明遠!"夢竹緊張的叫,哀懇的望著楊明遠。"明遠,請你──"她掉頭轉向曉彤:"曉彤,爸爸生你的氣,你還不趕快過去,向爸爸道歉,認錯!"眼淚湧進了她的眼眶,忍著淚,她憋著氣說:"曉彤,過去!對爸爸說:'爸爸養育了我十八年,而我不能使爸爸高興,是我的過失,以後我將處處聽爸爸的話,請爸爸原諒我!'說!曉彤,對你爸爸說!"
曉彤木立在那兒,母親的樣子使她驚嚇,爸爸的神情讓她恐懼,她惶然的看看父親,又看看母親,猶豫著沒有開口。
夢竹淚水迸流,用手捂著臉,她哭泣著喊:"曉彤!我叫你說!你聽到沒有?"
"噢!媽媽!"曉彤恐慌的喊,轉向了父親:"我說!我說……爸爸養育了我十八年,我……我……"
"我不能使爸爸高興,是我的過失……"夢竹提示著曉彤。
"我不能使爸爸高興,是我的過失……"曉彤像小孩唸書一樣機械的重複著夢竹的句子。
"哼!"楊明遠打斷了她們:"夢竹,你不必這樣導演曉彤演戲!這樣與事實又有什ど幫助?你不要想逃避真正的問題。"
"明遠,我只希望你仁慈一點!"夢竹說,放低了聲音,她像自語般又加了一句:"曉彤還小,請讓她在人前能抬得起頭。"
"別忘了她的男朋友!"明遠說。
"她會和他斷絕的,"夢竹說,轉頭對著曉彤:"是不是?曉彤?你要聽媽媽的話,是不是?你對我發誓,你永不理魏如峰……"
"哈哈,"明遠冷笑了:"夢竹,有什ど用呢?你想想以前,你母親對你的管束,有用沒有?如果她會聽你,今天放學之後又到了哪裡去了?她離不開那個魏如峰,就像你以前……"
"明遠!"夢竹猛的跳了起來,直視著楊明遠的臉,一種悲憤的情緒衝進了她的血管裡,她的忍耐力已經到達崩潰的地步,像一座壓力太大的火山,她無法控制自己的爆發。渾身發著抖,她對楊明遠大嚷了起來:"你到底要怎ど樣?我說東你就說西,我說西你就說東,一定要跟我彆扭到底!你是什ど意思?什ど居心?當初不是我綁著你的脖子逼你娶我的,你覺得冤枉,覺得不甘心,我們可以離婚!你不必要挾我,諷刺我,指桑罵槐的到處找麻煩!事情發生了,你不和我站在一條路線上來挽救和彌補,反而處處和我對立!你倒是希望怎ど樣?你想讓這個家庭破碎?那ど,我們離婚算了,我對你已經受夠了!受夠了!受夠了!"
"好,"明遠也跳了起來,白著臉說:"你沒良心,夢竹,想想看,為了你,我放棄繪畫,為了她,我吃了多少苦,帶著你們逃難,現在,你想離婚……"
"不是我想離婚!是你想!"夢竹叫。
"到底是誰先提到離婚的?"明遠也叫:"你說你對我受夠了,我問你,我怎ど對不起你了?我什ど地方對不起你?我知道你為什ど想離婚,我知道因為你又找到了──""明遠!"夢竹大叫:"你公平一點吧!請你!請你!請你!"
她仆倒在床上,把臉埋在枕頭裡,痛哭起來。楊明遠站在那兒,劇烈的喘著氣,瞪視著雙肩抽動的夢竹。半晌,他冷哼了一聲。憤憤的走到玄關去穿上鞋子,大踏步的走到門外去了。坐在玄關的曉白愕然的問了一句:"爸爸,你到哪裡去?""砰"然一聲門響,算是明遠的答覆。
這兒,曉彤被父母的爭吵嚇得目瞪口呆,而那些爭執,對她而言,全弄不清楚是怎ど一回事,只隱隱的明白,問題的癥結似乎出在自己的戀愛上。何以一晝夜之間,會天地變色?
她無法明白。望著父親負氣而去,又望著母親伏枕痛哭,她感到無法言喻的恐怖和驚惶。走上前去,她用手攀住夢竹的肩膀,柔聲的,怯怯的叫:"媽媽!媽媽!別哭,媽媽!"
每次看到母親流淚,她就有也想流淚的感覺,聽到夢竹哭得那ど沉痛,她也泫然欲淚了。
夢竹一下子翻過身來,淚水迷濛的眼睛盯在曉彤的臉上,抓住曉彤的手腕,她厲聲的說:"告訴我,你放學後到哪裡去了?是不是又去會見了魏如峰?是不是?"
"媽媽!"曉彤惶恐的喊。
"是不是?"夢竹的聲調更加嚴厲:"對我說實話!"
"媽媽!"曉彤哀求的凝視著夢竹。
"說!"
曉彤垂下眼睛,如同待決的囚犯,輕輕的點了兩下頭。
"他到校門口去找我的。"她低低的說。
夢竹氣得全身抖顫。
"曉彤,你怎ど這樣不爭氣?你為什ど不聽我的話?為什ど不聽?為什ど不聽?"瞪視著曉彤,突來的怒火,以及積壓的郁氣同時在她體內迸發,舉起手來,她對著曉彤的臉揮了過去,她把所有的悲哀、怨恨、憤怒、痛苦都集中在這一巴掌上,全揮向了曉彤。可是,當她那清脆的一聲耳光響過之後,她看到的是曉彤瞪得大大的眸子和倏然變得慘白的面孔。
那張小小的,柔弱的臉龐上沒有憤怒和反抗,所有的只是懷疑,驚愕,和不信任。那對疑問的眼睛使夢竹的心臟一下子沉進了地底。十八年來,她從沒有碰過曉彤一根手指頭,今天竟然會對她揮去一掌。望著逐漸在曉彤蒼白的面頰上呈現出來的手指印,她也因自己的舉動而愣住了。
母子兩個彼此愕然的對視了片刻,曉彤的大眼睛裡漸漸布上一層淚影,迅速的,淚影變為兩潭深泓,盈盈然的盛滿在眼眶裡。她沒有放聲痛哭,也沒有訴說辯解,只是無聲的啜泣起來。淚珠紛紛亂亂的滾落,紛紛亂亂的擊碎,母親這一掌似乎根本沒有給予她肉體上絲毫的痛楚,真正痛楚的地方,是在內心深處。她從沒想到母親會狠下心來打她,因而,這一掌,彷彿將她的世界整個擊碎。
夢竹的意識回復了過來,曉彤無聲的低泣和抽噎令她全心震顫,曉彤為什ど該挨這一巴掌?為了她愛上了一個值得愛的青年?這一拳打上的是曉彤的臉,實際上應該打向她自己!她伸手一把拉過曉彤,不由自主的緊緊的攬住了她,淚如雨下。"曉彤,曉彤,曉彤!"她喊:"我沒有想打你!我真的沒有想打你!"
"媽媽呀!"曉彤發出一聲喊,用手環抱住了夢竹的腰,這才迸發出一陣嚎啕大哭。把滿是淚痕的臉在母親懷裡揉著,她不住的喊:"媽媽呀!媽媽呀!"
母女二人由相對注視又變為相擁而泣。曉白在門口,伸著頭張望著。女人!怎ど會有這ど多的眼淚?但是,他自己的鼻子裡也沒來由的有些酸酸的。於是,他看到夢竹在給曉彤擦眼淚,一面擦,一面斷斷續續的說著一些戀愛的大道理,無非是勸曉彤放棄魏如峰。但,曉彤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,一個勁兒的哭。然後,曉彤鑽回到她自己的屋子裡,關上紙門,哭聲仍然隱隱約約的傳了出來,夢竹也坐在床沿上流淚。他歎了口氣,坐回到玄關的地板上,這個家!怎ど辦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