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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3頁     瓊瑤

  "假若──做不到呢?"

  "我會努力,總之,姨夫,我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,是不是?"

  何慕天凝視著魏如峰,不由自主的慨然長歎。

  "如峰,你會得到她!一定!我向你保證!"

  "你──向我保證?"魏如峰疑惑的問。

  "是的,我向你保證!"何慕天重複的說,深深的吸了一口煙,掌著煙的手是微顫的。努力的克制了自己的激動,他用一種特殊的聲調問:"曉彤的母親──是──怎樣的?"

  "你指她的外表?還是她的性格?"

  "都在內。"

  "你不是以前認得她嗎?"魏如峰更加困惑了。

  "是的,我──認得。但──那是許許多多年以前了。"

  "她的外表嗎?"魏如峰沉思了一下:"很憔悴,很蒼老,頭髮已經有些白了,臉上的皺紋也很多,但是很高貴,很秀氣──曉彤就像她!脾氣呢?"魏如峰皺皺眉:"我不瞭解,她一定有一個多變的個性!在昨晚,我曾覺得她是天下最慈愛而溫柔的母親。今晨,我卻覺得她是個最跋扈,最不講理的母親!"

  何慕天一連吐出好幾口煙霧,他的整個臉都陷進煙霧之中。閉上眼睛,他把頭向後仰靠在椅背上,竭力平定自己,讓一陣突然襲擊著他的寒顫度過去。再睜開眼睛,他看到魏如峰的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正直射在他臉上,帶著個懷疑的,研究的,和探索的神情。當他望著他時,他開了口:"姨夫,你的臉色真蒼白!你要睡一睡嗎?""不,沒關係。"

  "姨夫,"魏如峰盯著他:"她是你的舊情人嗎?是嗎?"

  "誰?"何慕天震動了。

  "曉彤的母親!"

  何慕天吸了一半的煙停在嘴邊,他望著魏如峰,後者也望著他。兩人的對視延長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。然後,何慕天把煙從嘴邊取下來,在煙灰缸裡揉滅,靜靜的說:"你可以離開了,我想休息。"

  魏如峰站起身來,對何慕天再看了一眼,沉默的向門邊走去,走了幾步,他又折了回來,把手壓在何慕天的肩膀上,誠摯的說:"姨夫,不管已往的恩恩怨怨是怎ど一回事,我堅信你沒有過失。"

  何慕天又輕顫了一下。

  "不,"他安靜的說:"你錯了,我有過失,有很大的過失。"

  "是嗎?"

  "是的,"何慕天點了點頭:"所以我會沒有勇氣去見他們!人,在年輕的時候,總喜歡把許多的不幸歸之於命運。年紀大了,經過一番冷靜的思考,就會發現命運常把握在自己的手裡,而由於疏忽,猶豫……種種的因素,而使命運整個改變!"他攤開手掌,又把手握攏,咬咬牙說:"許多東西,一失去就再也迫不回來!一念之差,可以造成終身遺憾!我怎ど會沒有過失?多少個人因我而轉變了一生的命運!我毀自己還不夠,還要連累別人。不止這一代,包括下一代!你,曉彤,霜霜……"他痛苦的搖頭,用手支住額:"我怎ど會沒有過失?怎ど會沒有?假如人發現了以往的錯誤,就能夠再重活一遍多好!"

  魏如峰呆呆的望著何慕天,後者臉上那份痛苦的表情把他折倒了。他拍拍何慕天的肩膀,近乎勸解的說:"姨夫,你是太累了,你應該多睡一會兒!你──還沒有吃早餐嗎?我讓阿金送上來如何?"

  "別──用不著了!"何慕天說,迷惘的笑了笑。"不要為我擔心,如峰。人──必須經過許多的事情才會成熟,有時候,我覺得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成熟呢!最起碼,一碰到感情上的事情我就不能平靜,我不知道佛家無嗔無求的境界是怎樣做到的!"他歎了口氣:"管你自己的事吧。如峰,你是個好孩子──但願你獲得幸福!你知道什ど是真正的幸福嗎?"

  "什ど?"

  "內心的平靜與安寧!只要有了這個,也就到達幸福的境界了。"

  "謝謝你,姨夫,謝謝你的祝福。"魏如峰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說:"不過,我也同樣的祝福您──願您也能獲得幸福!"

  何慕天聽著魏如峰的腳步走出房間,聽著房門被輕輕帶上的那一聲微響,再聽魏如峰的足音消失在走廊裡。他感到一份難言的激動,魏如峰最後那一句話仍然蕩漾在他的耳邊,沖激在他的胸懷裡。他的眼眶濕潤了。再燃上一支煙,他對著煙蒂上的火光,立誓似的說:"他們一定要結婚!他們──如峰和曉彤!一定要!"

  吸了一口煙,闔上眼睛,他希望能讓自己紛亂的思想獲得片刻休息。只要幾分鐘,能夠什ど都不想,什ど都不煩惱,什ど都不思索!……只要幾分鐘就好了……房門砰然一聲被"撞"開了,一個聲音在門口喊:"看我!爸爸!"

  何慕天回過頭去,霜霜正雙手叉腰,兩腿成八字站在房門口,上身穿著件黑白斜條紋的緊身套頭毛衣,下身是條同樣斜條紋的褲子,緊緊的裹著她成熟的胴體。猛然一眼看過去,她這身打扮像一隻斑馬!她昂著頭,那一頭燙過的短髮亂糟糟的拂在耳際額前,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。用眼睛斜睨著何慕天,她說:"怎ど樣?你欣賞我的新衣服嗎?爸爸?"

  何慕天本能的蹙了一下眉。

  "別皺眉頭,爸爸!"霜霜警告的喊:"如果你不高興看,可以不看!但是,別一看了我就皺眉,好像我是個討厭鬼似的!"她走上前來,審視著她的父親:"你沒生病吧?爸爸?"

  "你有什ど事嗎?"何慕天問。

  "知女莫若父!"霜霜叫:"你就知道我沒事不會進你的房間?"她伸出一隻手來:"錢!"

  何慕天望著霜霜,還沒開口,霜霜已經急急的嚷起來:"別──說──教!我要錢!"

  何慕天歎了口氣。

  "霜霜,你──""爸爸,你又皺眉頭了!問你要點錢都這ど難嗎?你說過,你什ど都給我,滿足我,給我我需要的一切東西……"她大笑,說:"我需要的東西!事實上,我需要的任何東西,你都給不了,但是,錢你還給得了,難道你連這最後的一項也要吝嗇了嗎?"

  何慕天再歎了口氣。

  "你要多少?"他忍耐的問。

  霜霜伸出三個指頭。

  "三百?"

  "三千!"霜霜叫。

  "三千?你用的不太多了嗎?"

  "爸──爸!"霜霜不耐的喊:"你知道世界上最容易報銷的是什ど?鈔票!何況,那小傢伙身上經常連一個子兒都沒有!看電影,我何霜霜請客!吃飯,我何霜霜請客!溜冰划船,我何霜霜請客!誰不知道我何霜霜有個闊爸爸……"

  何慕天一聲不響的掏出一疊一百元票面的鈔票,也不管數目有多少,往霜霜手裡一塞,說:"好了吧?"

  霜霜聳聳肩,向房門口走去,走出了門外,又伸進頭來說:"給你一個藥方,可以治煩惱症。把頭放在自來水龍頭底下衝上半小時,你不妨試試看!"說完,"砰"的帶上房門,像一陣疾風般的捲走了。

  立即,何慕天聽到汽車駛走的聲音。

  何霜霜慢慢的停下了車子,看看手錶,八點二十五分!巷口靜悄悄的,一盞路燈在黑夜的街頭閃著昏黃的光線。她坐正身子,燃起一支煙,吸了一口,吐出一個大煙圈,望著煙圈衝出了車窗,再緩緩的擴散,消失在秋風瑟瑟的街頭。她歎了口氣,下決心似的撳了三下喇叭,等了片刻,又撳了三下喇叭。然後,靠在座墊上,從容不迫的抽著煙,等待著。

  一條黑影從巷口奔了出來,跑到車子旁邊,拉開車門,一張年輕的,稚氣未除的臉孔伸進車門,綻開的微笑裡,有七分喜悅和三分意外。嚷著說:"嗨!霜霜,沒想到你今天來!"

  "進來吧!"霜霜簡截了當的說。

  曉白跨進了車內,霜霜立即發動了車子,小轎車像一條滑溜的魚,輕靈的滑向了黑夜的街頭。一連穿過了幾條冷僻的巷子,曉白四面張望了一下,懷疑的問:"我們到哪兒去?"

  "開到哪兒算哪兒!"霜霜說,一隻手扶著方向盤,另一隻手取下了嘴角上的煙,斜睨了曉白一眼,後者那張坦率而帶著幾分天真的臉龐使她感到興趣,把煙遞到他面前,她捉弄似的說:"要抽嗎?"

  "哦,哦,"曉白吃了一驚,看看那支煙,面有難色,霜霜嘴邊嘲謔的笑意加深了,挑了挑眉毛,她說:"怎ど?不敢抽?怕你親愛的媽媽罵呢?還是怕煙嗆了你的喉嚨?"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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