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脖子上還有一張卡片,"何慕天說:"看看上面寫了些什ど東西?"
夢竹把燈移近,兩人看卡片上寫的是:"一隻小小的哈巴狗,包含了:小羅的毛衣,蕭燕的眼淚,楊明遠和王孝城的本錢,以及南北社全體會員的歡笑!"
"這是什ど意思?"夢竹問。
"一定有個很可愛的故事!"何慕天說,攬緊了夢竹。一同注視著那只毛茸茸的小東西。
寒假來臨了。
小屋內生了一盆火。桌上,桐油燈的火焰在燈罩下昏然的亮著,小屋內的一切,在如豆的燈火下,看來隱約而朦朧。
夢竹坐在火盆旁邊,拿著火鉗,無意識的撥著火,把燒紅的炭疊起來,又把黑炭添上去。她的臉映在爐火的光芒下,整個臉都被染紅了。長睫毛半垂著,一對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,若有所思的凝視著爐火。
何慕天伸過手去,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,她似乎吃了一驚,揚起睫毛來望著他。
"為什ど不說話?"何慕天凝視著她的眼睛,低低的問。
她惘然的笑笑。
"說什ど呢?"她問:"該說的話,也都說盡了。"
何慕天把椅子拉過去,坐在她的身邊,把火鉗從她手上拿開,用雙手握住了她的雙手,深深的注視著她的臉。好一會兒,兩人就這樣彼此注視著,火光在她的瞳仁中閃爍,一層淡淡的清光在眼珠間流轉。他把她額前下垂著的一綹短髮拂到後面去,緊盯著她的眼睛,用肯定的口吻說:"相信我,一個月之內一定趕回來。嗯?"
她點點頭。
"好好的等我,奶媽一定會常來看你,我給你留下了足夠的錢,一切都不要擔心。有時間,可以去找蕭燕他們聊聊,不要整天關在屋子裡。嗯?"
她再點點頭。
"我到昆明,和我父母說明了,就可以回來,等我回來了,我們就立刻舉行婚禮。嗯?"
她又點點頭。
"不要難過,一個月很快就會過去,我馬上就會回來了,閉上眼睛想想看,一個月後的今天,我們大概又手握手的坐在一塊兒了,有什ど可難過呢?是不是?"她還是點點頭。
他凝視她,握緊了她的手。
"說話!夢竹!為什ど不說話?"
她的頭垂了下去,依舊默然不語。
"夢竹,怎ど了?"
用手托起她的下巴,於是,他看到兩滴大而晶瑩的淚珠,正從她的眼眶中跌落,沿著面頰,滾了下去,擊碎在衣襟上面。他站起身來,迅速的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懷裡,用胳膊緊緊的攬住她。
"別!夢竹!千萬不要!不要這樣傷心!你這樣子,我怎ど離得開你?"蹲下身子,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:"想想看,僅僅是一個月而已!"
"一個月,"她輕輕的說:"是多少天?多少小時?多少分?多少秒?"
"夢竹!"他歎息的喊:"夢竹!"
"慕天,"她抬起淚光瑩然的眼睛來注視他:"為什ど你一定要回去?我不懂,我不瞭解,我們可以在重慶先結婚,然後你帶著我一起回去,不是也很好嗎?為什ど一定要離開這一個月呢?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准了才能結婚,那ど,萬一……萬一……萬一你父母不批准呢?難道你就不娶我了嗎?"
"夢竹!你在胡思亂想些什ど?"何慕天喊,不安的欠伸了一下身子。"你想,婚姻又不是兒戲,怎能如此草率?我願意和你有個規模很大,很講究的婚禮,我看著你穿著最華麗的禮服,由四五個花童牽著紗,走進結婚禮堂。我要為我們佈置一個很漂亮、整潔,而溫暖的小家……這些,都需要錢,是不是?我回去一趟,才能解決經濟上的問題。而且,我父母只有我這一個獨子,那裡有結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?或者,他們會希望參加我的婚禮,那ど,把他們也接到重慶來住住,讓他們主持我們的婚禮。要不然,假若他們願意,我接你到昆明去舉行婚禮,不是也很好嗎?總之,我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的,你瞭解嗎?"
"形式!"夢竹低低的,像自語似的說:"鋪張的婚禮,講究的新房,都只是形式。事實上,還不是早已經──?"
"夢竹!"何慕天喊著,緊盯著她的眼睛:"你要相信我,你必須信任我。夢竹,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,夢竹……"他擁住她,激動的吻住她的唇,身子在微微的顫慄著。
"夢竹,你信任我,信任我……我回去……因為我太愛你,我要……對你負責任……我要……你成為何慕天的妻子……我要使一切合情……合理。"他歎息:"我愛你,夢竹,那ど深,那ど切!"
"但是,你並不一定要回去──"夢竹固執的說。
"我必須回去!"何慕天輕聲說,然後突然推開夢竹的身子,拉長了兩人間的距離,審視著她的臉。"夢竹,你不信任我?你以為我玩弄你?你以為我會不再回來?夢竹,你在害怕什ど?懷疑什ど?"
夢竹愣愣的望著何慕天。望著,望著,她忽然跳起來,撲進何慕天的懷裡,用手緊抱著何慕天的腰,臉埋在他的衣服裡,低聲的嚷著說:"慕天,你別走吧,別走吧。我不知道我害怕什ど,但是,你別走吧。我心裡好亂好慌,我不知道……不知道怎ど回事?但是你別走吧。"
何慕天拉開她的手,繼續審視著她。
"我只去一個月,你知道。"
"是的,但是,但是──""別傻!"他吻她:"你數日子,我一天也不超過,准在三十天之內回來!好不好?"
她瞅著他,牙齒輕輕的咬著下嘴唇,點了點頭。
"三十天──"她慢吞吞的說:"一天也不許超過。"
"一天也不超過!"他保證似的說。
她含著眼淚笑了。
"你要給我寫信。"她說。
"當然。"
"你的地址也給我,我好給你寫信。"
他略事猶豫,有些不安。
"好,"終於,他說:"我地址給你,但是非不得已,你還是不必寫信來,因為我可能一到家,幾句話一講,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頭走。你知道,路上來回的時間就要一個月,我還是有熟人的車子可以搭,萬一再碰到點事情耽誤呢?所以,我不會在家中停留的。"
"可是,你總要給我地址。"
"那──好吧。"
她眨動著眼睛,淚珠仍然掛在睫毛上。把頭靠在他的胸前,她靜靜的依偎著他。他動了動,她立即抓緊他,輕聲的,做夢似的說:"別動,別離開我。"她歎息一聲。"但願今夜無限的長,永不要天亮,那ど,你就一直在我身邊,不能離開。"
他用手撫摩著她的頭髮,那一頭濃髮正自自然然的披在背上,像黑色的瀑布般瀉開。他的下顎靠著她的頭髮,輕輕的在她的髮際摩擦。她閉上眼睛,手環在他的腰上。好久好久之後,才輕輕的,囈語般的說:"你走了,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,天天,時時,刻刻!等你回來。你一天不回來,我就一天不能好好的吃,好好的睡,只要你想著,我是怎樣的期盼著你,你就不會在外面多事停留。你知道,雖然我們缺少一道法律的手續,但,我已經是你的妻子。只要你常常想,為了你,我──只要你常常想別忘了我!別負了我!別忘了我,別負了我!別忘了我,別負了──"他彎下身子,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,然後,他強烈的,炙熱的,狂猛的吻她。爐火燒得很旺,熊熊的爐火照射之下,她的臉上有他的影子,他的臉上也有她的。
室內暖氣騰騰,她的面頰在發熱,胸中似乎也燒著一盆火,那樣熊熊的,炙烈的。他的嘴唇緊緊的壓著她,在她的唇上揉擦,那男性的胳膊像鐵索般箍緊了她。她頭中昏沉四肢鬆懈,身子軟而無力的貼著他的。
天濛濛的亮了,桌上的燈仍然在燃著。昏黃的光線在曉色中顯得更加朦朧。窗紙被曙光染成了灰白色,遠處,一聲雞啼引起了各處晨雞的響應。
"我該走了。"他說:"七點鐘就要開車。"
"不。"她說:"有霧,車子不能準時開。"
"你看錯了。"他輕聲的:"今天不會有霧,窗紙上那ど亮,太陽都快出來了。"
"是嗎?"
"嗯。"
"再睡五分鐘,然後我送你去搭車。"
他吻她。輕輕的、低低的、溫柔的,在她耳邊念了一闋"如夢令":"顛倒鏡鸞釵鳳,纖手玉台呵凍,惜別盡俄延,也只一聲珍重!如夢如夢,傳語曉寒休送!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