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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0頁     瓊瑤

  何慕天!夢竹陡的清醒了過來,何慕天!她瞪大了眼睛望著奶媽,不相信奶媽說的是事實。這是可能的嗎?何慕天在外面!奶媽又搖了搖她,急急的說:"我已經偷到了鑰匙,你懂嗎?現在快走吧,何慕天在大門外面等你,跟他去吧,小姐,跟他去好好過日子,你媽這兒,有我擋在裡面,你不要擔心……"奶媽的聲音哽住了,撩起衣服下擺,她擦了擦眼睛,伸手來扶夢竹。"何慕天這孩子,也是個有心的,三天來,天天等在大門外面,昨天早上我出去買菜,他抓住了我,說好說歹的求我,要我偷鑰匙,昨晚沒偷到,他在大門外白等了一夜。今晚好了,鑰匙已經偷到了,你快起來吧!"

  夢竹真的清醒了,搖了搖頭,她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,奶媽伸手扶著她。她望著奶媽,數日來的疾病和絕食使她衰弱,渾身癱軟而無力。喘息著,她問:"真的?慕天在等我?"

  "是的,是的,是的,"奶媽連聲的說:"快去吧,你的東西,我已收拾了一個包裹給何慕天了。你這一去,就得跟著何慕天過一輩子,沒人再管你,招呼你,一切自己當心點。以後也算是大人了,可別再犯孩子脾氣,總是自己吃虧的……"奶媽說著,眼淚又滾了下來,聲音就講不清楚了。她幫夢竹穿上一件棉襖,再披上一件披風,扶夢竹下了床。夢竹覺得渾身輕飄飄,軟綿綿,沒有一點力氣。腦子裡也恍恍惚惚,朦朦朧朧,不能明確的知道自己在做什ど,只有一個單一而專注的念頭,她要去見何慕天!奶媽扶著夢竹走了幾步,門檻差點把夢竹絆跌,走出房間,悄悄的穿過走廊和堂屋,到了外面的院子裡。這倒是個月明如晝的好晚上,雲淡星稀,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塗成了銀白色。夢竹像騰雲駕霧般向大門口移動,奶媽又在絮絮叨叨的低聲叮囑:"這回去了,衣食冷暖都要自己當心了,燒還沒退,到了何慕天那兒,就趕快先請醫生治病……我也不知道我在幫你做些什ど,我也不曉得我做得對不對,老天保佑你,夢竹!我總不能眼看著你餓死病死呀……"

  奶媽吸吸鼻子,老淚縱橫。到了大門口,她又說:"再有,夢竹,別以為你媽不愛你,你生病這幾天,她就沒睡好過一夜覺,也沒好好的吃過一頓飯,成天望著你的房間發呆,歎氣。她是愛你的,只是她太要強了,不肯向你低頭。你去了,以後和何慕天能夠好好的過日子便罷,假如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,日子過不下去的話,還是回家來吧……"

  夢竹停住,猛然間明白了。自己是離傢俬逃了,換言之,這樣走出這大門後,也就再不能回來了。她望著奶媽的臉發怔,月光下,奶媽紅著眼圈,淚水填滿了臉上每一條皺紋。她囁嚅著喊:"奶媽!"

  "去吧!走吧!"奶媽說:"反正你暫時還住在沙坪壩。你藏在何慕天那兒,把病先治好,我會抽空來看你的。你媽要面子,一定不會太聲張,我會把情形告訴你。好好的去吧,何慕天要等得發急了。快走,當心你媽醒來!"

  夢竹望了望這一住多年的家宅,知道自己已無選擇的餘地,留在這屋子裡,是死亡或者嫁給高悌,而屋外,她夢魂牽繫的何慕天正在等待著。奶媽拉了拉她,她身不由主的跟著奶媽跨出大門。立即,一個暗影從門邊迎了過來,接著,是一副強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起,她聽到奶媽在喃喃的說:"慕天,我可把她交給你了,你得有良心!"

  "奶媽,謝謝你,謝謝你,謝謝你!"是何慕天的聲音。然後,自己被抱進一輛汽車,放在後座上,有件男用的大衣對自己身上罩來。她仰起頭,看到何慕天熱烈而狂喜的眼睛,他注視她,喉嚨中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,重新又擁住了她,他的胳膊抖顫而有力,他的聲音痛楚而淒迷的在她耳畔響起:"夢竹!夢竹!夢竹!"一剎那間,多日的委屈,多日的痛苦,多日的相思和絕望,全匯成一股洪流,由她胸中奔放出來,她撲過去,緊緊的攬住何慕天,用一聲呼叫,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:"慕天!"

  冬天,悄悄的來了。

  楊明遠裹著床厚棉被,坐在床上看一本都德的小說"小東西"。王孝城又在和他那個吹不出聲音的口琴苦戰,吹一陣、敲一陣、罵一陣。有兩個同學在下圍棋,只聽到□哩啪啦的棋子落到棋盤上的聲音,和這個的一句"叫吃"、那個的一句"叫吃"。這是星期六的下午,自從天涼了之後,南北社也就無形中解散了,星期六下午,又成了難挨的一段時間。

  宿舍門忽然被推開了,小羅垂著頭,無精打采的走了進來,往椅子中一坐,緊接著就是一聲唉聲歎氣。

  "怎ど了?"王孝城問:"在那兒受了氣回來了?"

  小羅搖搖頭,又是一聲歎氣。

  "別問他了,"楊明遠說:"本來小羅是最無憂無慮,嘻嘻哈哈的人,自從跌落愛河,就整個變了,成天搖頭歎氣,在哪兒受了氣,還不是蕭燕那兒!"

  "說出來,"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說:"讓我們給你評評理看,是你不對呢?還是蕭燕不對?"

  "八成是小羅的不對!"楊明遠說。

  "是嗎?"王孝城問:"告訴你,大丈夫能屈能伸,如果你做錯了什ど,賠個罪不就得了嗎?"

  王孝城和楊明遠左一句,右一句的說著,小羅卻始終悶不開腔,只是搖頭歎氣。王孝城忍不住了,重重的拍了他一下說:"怎ど回事?成了個悶葫蘆了!"

  "唉!"小羅在桌上捶了一拳,終於開口了:"女人哦,是世界上最難瞭解的動物!"

  "你看!"楊明遠說:"我就知道問題所在!你又和蕭燕吵架了,是不是?""不是,"小羅大搖其頭:"沒吵架。"

  "那ど,是怎ど了呢?"王孝城問。

  "是她不理我了。"小羅悶悶的說。

  "不理你了?為什ど呢?"

  "為什ど?"小羅叫:"我要是知道'為什ど'就好了,我根本就不知道為什ど!女孩子一個心有二百八十個心眼,有一個心眼沒碰對就要生氣,誰知道她為什ど氣呢?"

  "到底是怎ど了?"楊明遠問。

  "根本就沒怎ど!我們在茶館裡聊天,聊得好好的,她忽然就生氣了,站起身來就走,我追出去,喊她她不應,和她說話她不理,我問她到底為什ど生氣,她站住對我氣沖沖的說:'你不知道我為什ど生氣,我就更生氣!'你看,這算什ど?我真不知她為什ど生氣嘛!反正一句話,女人,最最不可解的動物,尤其在反應方面,特別的……特別的……"找不出適當的辭來形容,他歎了口氣,揮揮手說:"唉,別提了!"

  "你別急,"王孝城說,"慢慢來研究一下,或者可以找出她生氣的原因,你們在一塊兒談些什ど?"

  "海闊天空,什ど都談!"小羅說,望著天花板翻了翻白眼,想了一會兒。"起先,談了談何慕天和夢竹的事,然後又談到南北社不繼續下去,怪可惜的,再就談起冬天啦,天冷啦,沒衣服穿啦……"突然間,他頓住了,恍然大悟的把眼睛從屋樑上調了回來,瞪著王孝城說:"老天!我明白了!"

  "怎ど?"王孝城困惑的問。

  "我明白了!"小羅拍著腿說,咧了咧嘴:"她問我怎ど穿得那ど少,毛衣到哪裡去了?我就據實以告:'進了當鋪啦!'我忘了這件毛衣是她自己織了送我的!"

  "你看!"王孝城笑了起來:"這還不該生氣?比這個小十倍的理由都足以生氣了!好了,現在沒話可說,明天先去把毛衣贖回來,再去負荊請罪!"

  "贖毛衣?"小羅挑挑眉毛:"錢呢?"然後把手對王孝城一伸說:"募捐吧!"

  王孝城傾囊所有,都掏出來放到他手上,臨時又收回了幾塊錢:"留著買香煙!絕了糧可不成!"

  小羅的手又伸向楊明遠,楊明遠數了數他手裡的錢,問他贖毛衣要多少錢,把不足的數給他添上了,一毛也沒多。小羅歎口氣說:"以為可以賺一點的,誰知道一點都沒賺。"

  "聽他這口氣!"楊明遠說:"他還想'賺'呢!也不嫌丟人,臉皮厚得可以磨刀!"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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