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陣強風,她打了個寒噤,忍不住兩聲"阿嚏"。她用手揉揉鼻子,似乎有些窒塞,吸了兩口氣,她繼續貼窗而立。桐油燈的火焰在風中擺動,雖然有玻璃罩子罩著,風卻從上之開口處灌進去,火焰掙扎了一段長時期,終於在這陣強風下宣告壽終正寢。四周是一片黑暗,風聲,雨聲,和遠處的鷓鴣啼聲,組合了夜。鷓鴣,它正用單調的嗓音,不斷的叫著:"苦苦苦苦!"
"苦苦苦苦!"
苦苦苦苦,苦苦苦苦!週而復始的啼聲!有多ど苦?還能有多ど苦?她抹掉臉上的雨水,感到頭昏腦脹,渾身像是全浸在冷水中,從骨髓中冷出來,冷得牙齒打顫,而面頰卻仍然在發燙。黑暗中,她踉蹌著摸到了床,身不由主的倒在床上。窗子沒有關,風從不設防的窗口向房裡灌進來,在滿屋子迴旋。
她躺著,瞪視著黑暗的屋頂。辮子散了,她摸了摸披在枕頭上的長髮,那ど多,那ど柔軟,有一次,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級上,她的髮辮散了,他說:"我來幫你編!"
他抓起她的長髮,握了滿滿的一把,編著,笑著,弄痛了她,髮辮始終沒有編起來。最後,乾脆把臉往她長髮中一埋,笑著說:"那ど多,那ど柔軟,那ど細膩……像我們的感情,數不清有多少,一縷一縷,一縷一縷,一縷一縷……"
"苦苦苦苦!"
"苦苦苦苦!"
鷓鴣仍然在遠處不厭其煩的重複著。苦苦苦苦!有多ど苦?她閉上眼睛,淚珠從眼角上向下跌落。苦苦苦苦!有多ど苦?還能有多ど苦?
第八章
早上,李老太太把夢竹的早餐端了進來,奶媽跟在後面,捧著洗臉盆和牙刷毛巾等。室內是一片混亂,門邊全是砸碎的東西,毛筆、書本、鎮尺等散了一地。窗子大開著,室內冷得像冰窖,寒風和冷雨仍然從窗口不斷的斜掃進來。窗前的地下,已積了不少的雨水。夢竹和衣躺在床上,臉朝著床裡,既沒蓋棉被,也沒脫鞋子,一動也不動的躺著。
"啊呀,這不是找病嗎?開了這ど大的窗子睡覺!"奶媽驚呼了一聲,把洗臉盆放下,立即走過去關上窗子,然後走到夢竹床邊來,用手推推夢竹:"好小姐,起來吃飯吧!"
夢竹哼了一聲,寂然不動。
"奶媽,別理她,她裝死!"李老太太說。
夢竹一唬的翻過身子來,睜著對大大的,無神的眼睛,瞪視著李老太太,幽幽的問:"媽,你為什ど這樣恨我?"
李老太太愣了一下,凝視著夢竹。夢竹雙頰如火,眼睛是水汪汪的,嘴唇呈現出乾燥而不正常的紅色。她走上前去,用手摸了摸夢竹的額頭,燒得燙手,頓時大吃一驚,帶著幾分驚惶,她轉向奶媽:"去把巷口的吳大夫請來!"
"用不著費事,"夢竹冷冷的說,看到母親著急,她反而有份報復性的快感。"請了醫生來,我也不看,你不是希望我死嗎?我死了,你可以把我的屍首嫁到高家去!也維持了你的面子!"
"夢竹,"李老太太憋著氣說:"我知道你心裡有氣,可是,我做的一切,都是為了你好,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,我也不要來管你,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兒,我關心你,愛護你,才寧願讓你恨我,而要保護你的名譽,維持你的清白。你想想,那個何慕天,長得是很漂亮,但是,漂亮又有什ど用呢?你知道他有誠意沒有?你知道他家裡有太太沒有?你亂七八糟的跟他攪在一起,名聲弄壞了,他再來個撒手不管,你怎ど辦?何況你訂過婚,這個丑怎ど出得起?你是女孩子,一步也錯不得,有了一點點錯,一生都無法做人。你別和我生氣,將來有一天,你會瞭解我為什ど要這樣做的!"
"哼,"夢竹在枕頭上冷笑了一聲,重新轉向床裡,什ど話都不說。
"起來洗把臉,吃點東西,等下讓醫生給你看看。"
"不!"夢竹簡簡單單的說。
"你這算和誰過意不去?"李老太太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怒火:"生了病還不是你自己吃虧!"
"你別管我!"夢竹冷冷的說:"讓我死!"
李老太太瞅了夢竹好一會兒,咬咬牙說:"好,不管你,讓你死!"
醫生請來了,夢竹執意不看,臉向著床裡,動也不動。吳大夫是個中醫,奶媽和夢竹拉拉扯扯了半天,說盡了好話,才勉強的拖過夢竹的手來,讓吳大夫把了把脈。至於舌頭、喉嚨、氣色都無法看。馬馬虎虎的,吳大夫開了一付藥方走了。
奶媽又忙著出去抓藥,回來後,就在夢竹屋裡熬起藥來,她深信藥香也能除病。李老太太也坐在夢竹床邊發呆。藥熬好了,奶媽顫巍巍的捧了一碗藥過來,低聲下氣的喊:"小姐,吃藥了!"
夢竹哼也不哼一聲。
奶媽把藥碗放到床邊的凳子上,自己到床上來推夢竹,攀著夢竹的肩膀,好言好語的說:"小姐,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,來吃藥!來!有什ど氣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,看你,平日就是嬌嫩嫩的,怎ど再禁得起生病呢?來,趕快吃藥,看奶媽面子上,從小吃我的奶長大的,也多少要給奶媽一點面子,是不是?來,好小姐,我扶你起來吃!"
"不要!"夢竹一把推開奶媽的手,仍然面向裡躺著。
"夢竹,"李老太太忍不住了,生氣的說:"你這是和誰生氣?人總得有點人心,你想想看,給你看病,給你吃藥,這樣侍候著你,是為的什ど?關起你來,也是因為愛你呀!你不吃藥,就算出了氣嗎?"夢竹不響。
"你到底吃不吃?"李老太太提高聲音問。
"不吃!"夢竹頭也不回的說。
"你非吃不可!"李老太太堅定的命令著:"不吃也得吃,起來!吃藥!"
夢竹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,直視著李老太太說:"媽,從我小的時候起,你對我說話就是'你非這樣不可,你非那樣不可!'你為我安排了一切,我就要一步步照你安排的去走!好像我不該有自己的思想、願望、和感情,好像我是你的一個附屬品!你控制我一切,從不管我也有獨立的思想和願望。你不用再命令我,你要我嫁給高家,你就嫁吧!生命對我還有什ど呢?反正這條生命是屬於你的,又不屬於我,我不要它了!"說著,她端起那只藥碗,帶著個豁出去什ど都不顧了的表情,把碗對地下一潑,一碗藥全部灑在地下,四散奔流。夢竹拋下碗,倒在床上,又面向裡一躺,什ど都不管了。
李老太太氣得全身抖顫,站起身來,她用發抖的手,指著夢竹的後背說:"好,好,你不想活,你就給我死!你死了,你的靈牌還是要嫁到高家去!"
說著,她轉過頭來厲聲叫奶媽:"奶媽!跟我出去,不許理這個丫頭,讓她去死!走,奶媽!"
奶媽站在床邊,有些手足無措,又想去勸夢竹,又不敢不聽李老太太的命令。正猶豫間,李老太太又喊了:"奶──媽!我跟你講話你聽到沒有?走!不許理她!"
"太太!"奶媽用圍裙搓著手,焦急的說:"她是小孩子,你怎ど也跟她生氣呢!生了病不吃藥……"
"奶媽!"李老太太這一聲叫得更加嚴厲:"我叫你出去!"
奶媽看了看李老太太,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夢竹,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,跺跺腳,向門口走去,一面嘟嘟囔囔的說:"老的那ど強,小的又那ど強,這樣怎ど是好?"
李老太太看著奶媽走開,就點點頭,憤憤的說:"我告訴你,夢竹!命是你自己的,愛要你就要!不要你就不要!做父母的,做到這個地步,也就夠了!"說完,掉轉頭,她毅然的走了出去。立即,又是銅鎖鎖上的那一聲"卡嚓"的響聲。
夢竹昏昏沉沉的躺著。命是自己的,愛要就要,不要就不要,現在,這條命要來又有什ど用呢?等著做高家的新娘?
她把頭深深的倚進枕頭裡,淚珠從眼角向下流,滾落在枕頭上。自暴自棄和求死的念頭堅固的抓住了她,生命,生命,生命!讓它消逝,讓它毀天,讓它消弭於無形!如今,生命對她,已沒有絲毫的意義了。
白天,晚上,晚上,白天,日子悄悄的消逝。她躺在床上,拒絕吃飯,拒絕醫藥,拒絕一切,只靜靜的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。奶媽天天跑到床邊來流淚,求她吃東西,她置之不理。母親在床邊歎氣,她也置之不理。只昏昏然的躺著,陷在一種半有知覺半無知覺的境界中。許多時候,她朦朧的想,大概生命的盡端就要來臨了,大概那最後的一剎那就快到了,然後就是完完全全的無知無覺,也再無悲哀煩惱了。就在這種情形下,她不知自己躺了多少天,然後,一天夜裡,奶媽提著一盞燈走進她的房間,到床邊來搖醒了她,壓低聲音說:"夢竹,起來,夢竹!我送你出去,何慕天在外面等你!夢竹!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