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別管!"他說,繼續吻她:"讓他去!"
"他向我們走來了。"
"別管!"
她推開他。月色裡,一個老婦人挺立在月光之下,花白的頭髮在夜風中顫動,嚴肅的眼睛帶著強烈的責備意味,憤憤的盯著面前的兩個人影。
"好呀,小姐!"她叫。
"哦,是你,奶媽。"夢竹慢悠悠的說,透了一口氣,神態立即顯得寧靜而坦然。是奶媽,不是母親!只要不是母親就好!她牽著何慕天的手,把他的手放在奶媽的手腕上,微笑著,安詳而恬然的說:"奶媽,這是何慕天。"又仰頭對何慕天說:"這是我的奶媽,她常弄糊塗了,以為自己是我的媽媽。我也常弄糊塗了,也把她當作媽媽。"
何慕天的手停在奶媽的手腕上,微俯著身子,他安靜的望著奶媽的臉,親切的說:"你好,奶媽。"
"我?"奶媽注視著這張臉,怎樣的一對深沉誠摯的眼睛!
怎樣的一副懇切溫柔的語調!還有那神態,那風度,那舉止……那漂亮溫文而年輕的臉!她用手揉揉鼻子,囁嚅著從喉嚨裡逼出幾個字:"我,我好。"
"我正在和夢竹看月亮,"何慕天說:"月亮真美,不是嗎?"
"嗯,嗯,美,真美。"奶媽從鼻子裡接著腔,美?真美?
你們看到了嗎?天知道你們怎樣看月亮的!可是,這男孩子的語氣那樣柔和,不容人反駁,也不令人討厭。嗯,反正,月亮總是美的。
"你來找我嗎?"夢竹問:"我又不是三歲小娃娃,離開一下下你就到處找。"
"哦,好小姐!"奶媽回復到現實中來了:"一下下!說得好!吃過晚飯跑出來,就沒影子了,現在幾點了,知道嗎?衣服也不穿夠,跑到這河邊來吹風……""她不會受涼的,奶媽。"何慕天插進來說。
不會受涼的?當然啦!奶媽張大眼睛,望著面前這頎長而漂亮的青年。不會受涼的!你的衣服裹著她,你的胳膊抱著她,她當然不會受涼啦,但是,你呢?穿得那ど單薄,站在這風地裡,也不怕冷嗎?秋夜的露水那ど重,看你們連頭髮都濕了。跺了跺腳,驅除了部份由腳底向上竄的寒氣,她忍耐的說:"好了,小姐,該回去了吧?你媽叫我出來找你,回頭挨了罵,又該生氣不吃飯了。"
夢竹凝視著何慕天,微微的含著笑,半側著頭,一股渾然忘我的樣子。何慕天扶著樹幹,也默默的凝視著夢竹。好久之後,夢竹才慢吞吞的解下了身上的大衣,遞給何慕天。何慕天機械化的接了過來,仍然注視著夢竹。奶媽忍耐的站在一邊等待,看著他們相對而立,卻久久都無動靜,而夢竹解下了大衣之後,在惻惻的寒風裡,又不勝其瑟縮,小小的鼻頭都凍紅了。如果再不管他們,很可能他們要這樣相對到天亮。於是,她走上前去,像牽一個小女孩般牽住了夢竹的手,說:"走吧,走吧!"
夢竹順從的、機械化的跟著她走了幾步,一面還回過頭去望著何慕天,後者仍然佇立在柳樹之下,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跟蹤著她。
"走吧!走吧!"
奶媽拉著夢竹向前走,心中又氣憤了起來,這算什ど?女孩兒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邊約會,還做出這股難分難捨的樣子來。何況夢竹還是有了婆家的!扯住她,她向前邁了幾個急步,嚷著說:"好了,好了,只管看個什ど?再不回去,你媽會把你撕碎掉!看看你,這是副什ど樣子?要是給高家的知道,你還要不要做人呢?"
"奶媽!"夢竹喊了一下,突然掙脫了奶媽的手,跑回到柳樹底下。那兒,何慕天彷彿也變成了一棵樹,動也不動的挺立著。夢竹仰著頭,對何慕天不知道說了兩句什ど,才掉回身來,跑到奶媽身邊,說:"我們走吧!"
"你又跑去講什ど?"
"你別管!"
"好,我不管!"奶媽咬咬牙說:"你趁早跟我回家去,然後把今天晚上這些事情都告訴你媽,讓你媽來教訓你,反正我管不著你!"
夢竹嘟起了嘴,眼睛望著地下,說:"你真要告訴媽?"
"當然啦!女孩兒家黑夜裡在河邊和男人家摟摟抱抱,別以為我老了眼睛看不清!看月亮?月亮長到那兒去了?別丟人了……"
"奶媽!你說得好聽一點好不好?"
"喲喲,怪我說得不好聽,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!"
"你!"夢竹氣得跺了跺腳:"你根本不懂愛情!"
"哎喲,我不懂!我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懂!夢竹,你小心點兒,男人有幾根腸子我全知道!別看你這個什ど大青天,離恨天的……"
"何慕天!"夢竹叫。
"好好,何慕天就何慕天,長得儘管白白淨淨,心裡還不是骯髒一堆!夢竹,你可是有了婆家了……"
"奶媽!"夢竹氣憤憤的大叫:"閉上你的嘴巴!你是老糊塗了,是不是?""我?"奶媽盯著夢竹說:"我是老糊塗?你才是小糊塗呢!"
"我怎ど糊塗?"夢竹問:"你根本不懂!我在追尋一份最美麗的感情,像詩一樣,像夢一樣,像月亮、雲、和星星一樣,又美麗,又神奇,又……"話沒說完,接連就是兩聲"阿嚏!阿嚏!"把詩和夢都趕走了,她站住,揉揉鼻子,又是一聲"阿嚏",奶媽點點頭說:"你看!你看!我就知道你非受涼不可!還不走快一點!雲啊,星星啊,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!"
跨進家門,才走進堂屋,夢竹就不由一愣。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邊,一張紫檀木的椅子裡。桌上,桐油燈燃得亮亮的,昏黃的光線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臉上。
由於長久的蝸居室中,而太少接觸陽光,她的臉色就顯得特別的蒼白。兩道黑黑的眉毛低壓在銳利有神的眼睛上,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莊重之感,她靠在椅子裡,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,冷冷的望著走進來的女兒。用嚴厲而不雜絲毫感情的聲音說:"過來!夢竹!"
夢竹怯怯的看了母親一眼,慢吞吞的走了過去。
"你到哪裡去了?弄得這ど晚?你說!"
"我……"夢竹垂下頭,輕輕的吐出兩個字:"散步。"
"散步?"李老太太挑起眉毛:"散步!你騙誰呀?你從吃過晚飯散步到現在?"
"嗯。"
"你還敢嗯?你趁早說出來吧,你幹了些什ど事情?"
"沒有干什ど嘛,"夢竹說:"就是散步。"
"奶媽!"李老太太喊,眼光銳利的,穿透一切的盯在奶媽的臉上。"你在哪兒找到她的?"
"在……"奶媽掃了夢竹一眼,她向來對李老太太有幾分畏懼,囁嚅了一會兒,終於說了出來:"河邊上。"
"河邊上!這ど晚,她在河邊上做什ど?"李老太太更加嚴厲的望著奶媽,在這對厲害的眼光下,要撒謊幾乎是不可能的。
"她在……她在……"奶媽嚥了一口口水:"在……"
"奶媽!"李老太太睨視著她:"你可不許幫她隱瞞!"
"她在……在看月亮!"
"看月亮?"李老太太皺皺眉:"她一個人?"
"她……"奶媽週身的不自在,李老太太的厲害使她無招架之力:"她……她……"
"阿嚏!"夢竹打了個噴嚏,奶媽望了她一眼,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來掉換話題:"瞧,受涼了吧!到河邊上吹風吹的!趕快到床上去躺著吧!"
"奶──媽!我──問──你──話!"李老太太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"她和誰在河邊看月亮?"
"阿嚏!"夢竹又是個噴嚏。
"她──"奶媽伸伸脖子,彷彿有個雞蛋梗在喉嚨裡:"一個人。"
"一個人?"李老太太不信任的問:"就她一個人?"
"嗯,就她一個人。"雞蛋嚥下去了,謊已經撒了,就硬著頭皮撒到底吧!
"奶媽,"李老太太審視著奶媽,多年相處,她知道這老婦人是老實透了的人,從不敢撒謊的。"你說的都是真話?沒有幫這個鬼丫頭隱瞞我?你知道,說了謊話將來是要下拔舌地獄的!"
奶媽機伶伶的連打了兩個冷戰。
"她確實是一個人嗎?你看清楚了?"李老太太再釘了一句。
"阿嚏!阿嚏!阿──嚏!"夢竹揉著鼻子,眨巴著眼睛,望著奶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