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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頁     瓊瑤

  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著,暮雲在天際增多增厚,密密層層的捲裹堆積。秋天的寒意正跟隨著暮色逐漸加重,一陣秋風,帶下了無數的黃葉,輕飄飄的飛落在水面,再緩緩的隨波而去。夢竹披著一件毛衣,沿著江邊,慢慢的向前走。從眼角,她可以看到何慕天仍然坐在鎮口那家小茶館裡淺斟慢酌。走到那棵大柳樹之下,她站定了,面對著嘉陵江,背倚著樹幹,她默然佇立。

  光禿禿的柳條在她耳際輕拂,她抓住了一條,折斷了,憐惜的撫摸著那脫葉的地方。遠山在暮色中越變越模糊,只能看出一個朦朧的輪廓。雲,已經變黑,而又慢慢的與昏暗的天色揉和成一片。水由灰白轉為幽暗,隔江的景致已迷濛難辨──夜來了。

  夢竹呆呆的站著,頭靠在樹幹上,無意識的凝視著遠處的天邊。夜對她四面八方包圍過來,寒風沉重的墜在她的衣襟上。一彎如眉的新月,正穿出雲層,在昏茫如煙的夜霧中閃亮。她不知道自己已經佇立了多久,但她固執的站著,一動也不動。秋蟲在草際低鳴,水邊有青蛙的聲,偶爾,一兩聲噗通的青蛙跳進水中的聲音,成了單調的夜色的點綴。風大了,冷氣從手臂上向上爬,蔓延到背脊上。露水正逐漸浸濕她腳上的布鞋,冰涼的貼著她的腳心。一滴露珠突然從柳條上墜落,跌碎在她的脖子裡,她一驚,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。

  有腳步聲沿著岸邊走來,她側耳傾聽,不敢回頭。腳步似乎是向她這邊走來的,她的雙腿僵硬,脖子鯁直,緊倚著樹身,她全神貫注而無法移動。腳步在她身後停住了,她屏住呼吸,緊張的等候著身後的動靜。但,時間緩慢的滑過去,背後卻始終沒有絲毫聲響。

  過份的寂靜使她難以忍耐,站直了身子,她正想回頭,一件夾大衣突然對她肩膀上落了下來,輕輕的裹住了她。她回過頭去,暗夜裡,一對深湛的眸子正閃爍著,像兩道黑夜的星光。她全身緊張,而心靈悸動了,血液向她的腦子集中,耳朵裡嗡嗡亂響。用手抓住了一把柳條,她平定了自己。迷迷濛濛的望著對方。

  夜色中,他穿著長衫的影子頎長的聳立著,在晚風的吹拂下,衣袂翩然。月光把許多柳條的影子投在她的臉上,那樣東一條西一條,有的深,有的淺。她的眼光從那些陰影後直射過來,帶著那樣強烈而奇異的火焰,定定的停駐在自己的臉上。她覺得喉頭緊逼,情緒昏亂,無法發出任何的聲音。

  就這樣,他們彼此凝視而不發一語。枝頭,露珠無聲無息的滴落,草中,紡織娘在反覆的低吟,遠處,有青蛙在此起彼伏的互相呼應。夜,隨著流水輕緩的流逝,那彎孤獨的眉月,時而穿出雲層,時而又隱進雲中,大地上的一切,也跟著月亮的掩映,忽而清晰,忽而朦朧。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一聲青蛙跳落水中的"噗通"之聲,使他們同時驚覺。

  他輕咳了一聲,用袖子抹去聚集在眉毛上的露水,輕輕的說:"夜很深了。""是的。"她也輕輕的應了一聲。

  "好像──要起風。"他看了看天色。

  "是的。"

  "冷嗎?"

  "不。"

  話停頓了,他們再度四目相矚,似乎已無話可談,又過了好久,他才低聲的,用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感情的口吻問:"為什ど今天的散步延遲到這ど晚?"

  "嗯?"她彷彿沒聽清楚。

  "平常,你不是天黑不久就回去了嗎?"

  "嗯。"

  "今天──等什ど?"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。

  "你。"她的聲音更低,但卻十分清晰。

  "真的?"

  "不相信?"她反問。

  話又停頓了,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旋。然後,他的手慢慢的握住了她拉著柳條的手,把她的手從柳條上拿下來,用雙手交握著。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的臉,始終那樣定定的,靜靜的,望著她。

  "你的手很冷。"他說。

  "是嗎?"

  "是的。冷而清涼,很舒服,很可愛。"

 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輕顫。

  "你怕什ど?你在發抖。"

  "是嗎?或者,有一些冷。"

  "那ど,站過來一點。"

  他輕輕拉了拉她,她身不由主的走過去了兩步,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夾大衣拉攏,為她扣上領口的鈕扣。然後,他用胳膊鬆鬆的圈住了她,凝視著她微向上仰的臉孔。

  "這樣好些嗎?"他問。

  "嗯。"她輕哼了一聲。

  他的手指繞著她的辮梢,細而滑的頭髮柔軟的纏在他的手上。繼續盯著她的眼睛,他問:"什ど時候開始,你愛上了黃昏的散步?"

  "什ど時候開始,你愛上了黃昏的淺酌?"她也問。

  "好像是你先開始散步,才有我的淺酌。"他說。

  "不,好像是先有你的淺酌,才有我的散步。"她說。

  "是嗎?"他注視她。

  "嗯。"

  他的手放開了她的髮辮,慢慢的從她腰際向上移,而捧住了她的臉。他的眼睛清幽幽的在她眉目中間巡視。然後,他俯下頭,自然而然的吻了吻她的唇,高雅得像個父親或哥哥,就那樣輕輕的在她嘴唇上碰觸了一下。抬起頭,他再凝視她,於是,突然間,一切堤防崩潰,他猛的擁住了她,嘴唇火熱的緊壓著她的,貪婪的、炙熱的在她唇際搜尋。他一隻手攬住她的腰,一隻手托住她的頭,把她的小身子緊緊的擠壓在自己的胸前,而在全身血液奔騰的情況下,去體會她那小巧玲瓏的身子的溫熱,和那顆柔弱細緻的小心臟,捶擊著胸腔的跳動聲。

  "唔,"她呻吟著,眼睛是闔攏的,語音模糊而低柔:"慕天,為什ど讓我等這ど久?你明知道……你明知道……"她的聲音被吻堵塞住。

  "我不敢……"

  "不敢?為什ど?"

  "我不──不知道,別問,別多說。"他的嘴唇揉著她的,新的吻又接了上來,掩蓋了一切的言語。他緊緊的箍著她的身子,壓制已久的熱情強烈的在他每根血管中燃燒。他的唇從她的唇上移開,沿著她的面頰滑向她的耳邊,喘息的、低低的、囈語似的說:"這是真的嗎?我能有你嗎?我能嗎?"

  "你能,如果你要。"她低語。腦中迅速的掠過一個黑影,高悌的黑影,但她閉閉眼睛,似乎已將那黑影擠出腦外。高悌!別去想!別去想!她要這個"現在",這個太美麗的"現在"!風在吹拂,月在移動,水在低唱……還有比這一剎那更美的時刻嗎?還有比這境界更好的天地嗎?太美了!太好了!

  太神奇了!她願為生命而歌,為世界萬物而笑。太美了,太好了,太神奇了!這微風,這月亮,這低柔輕緩的流水……。

  "我要?"他的聲音沉oe□瘖啞,像來自森林中的一聲歎息。

  "我要?是的,我要!"他歎息。嘴唇在她面頰上揉擦,又落回到她的唇上。"我要,我要,我要。"他重複著。

  "慕天,"她喃喃呼喚:"慕天,慕天。"她的胳膊緊纏著他的脖子,被露水浸濕的手臂清涼的貼著他的皮膚。"慕──天──"幽幽的,長長的一聲低喚,是個長而震顫的小提琴琴弦上的音符。

  "你聽到風聲嗎?"他問:"風在這兒,它知道我。"他像囈語般的說:"水也在這兒,水也知道我。我發誓我用我全心靈來愛你──全心靈,沒有絲毫的虛偽、欺騙、和保留。"

  "用不著誓言,"她說:"我知道,我信任,我也瞭解。"她把臉拉開了一段距離,用清亮的眸子,單純而信賴的望著他。

  月光正好射在她的臉上,蒼白,凝肅,美麗。燃燒著的眼睛裡汪聚著熱情,唇邊是個沉靜而心滿意足的微笑。他注視她,一下子就把這黑色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口。低低的,迫切的自語著說:"我但願冥冥中有一個神能為我的心作證──我不想傷害你,天知道!讓你遠離開一切的傷害!"

  "沒有人會傷害我。"她輕聲說,高悌的黑影又來了,摔摔頭,她硬把那黑影摔掉。仰起頭來,她渴望而熱烈的說:"有你在,我還怕什ど傷害?我什ど都不怕。"

  他閉閉眼睛,身子晃了晃,攬緊了她,他再吻她。月亮在雲裡穿出穿進,露珠在枝頭悄悄跌落,夜的腳步緩緩的踩著流水而去。風在歎息,水在歎息,一兩隻秋蟲拉長了嗓子,也在幽幽的歎息。她在他懷裡悸動了一下。輕輕的說:"有人來了,我聽到腳步聲。"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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