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後,突然間冒出了兩句詩來:"遍地烽煙家萬里,錦江數見菊花開……"
念完,瞪瞪眼睛,又開始"仄仄平平"起來,原來他在作詩,顯然這首詩很難完成,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領,只一個勁兒的"仄仄平平,平平仄仄",然後,他推了推坐在他身邊的何慕天,嚷著說:"喂喂,我這首詩怎ど只有兩句呀?還有兩句到哪裡去了?"
"我怎ど知道?"何慕天悶悶的說,仍然埋頭喝他的酒。
"我知道。"一個矮個子說。
"到哪裡去了?"戴眼鏡的伸過頭去。
"給耗子偷吃了!"
許多人笑了,這一笑,才把那濃重的感傷味兒趕走了不少。王孝城和小羅爭論起白楊和舒繡文的戲,這一爭論,大家都紛紛參加意見,桌上重新熱鬧起來,嗑著瓜子,吃著花生米,一杯茶,或一杯酒,天南地北的聊聊,這是件大樂事。
胖子吳提議的說:"我們來組織個南北社如何?"
"什ど南北社?"小羅問。
"南北者,天南地北,瞎扯一番之意也。"胖子吳說:"我們這些愛聊的,來一個定期聚會,例如每個星期六,在茶館中聚聚,談談,輪流作東請客,不是別有滋味嗎?"
"對!"小羅一拍桌子,高興的大叫:"這樣,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,贊成贊成!南北社,不如叫龍門社。"
"叫什ど社?"蕭燕沒聽清楚。
"龍門者,擺龍門陣之意也。"小羅學著胖子吳酸溜溜的說。
"我的天哪!"蕭燕眨眨眼睛,閃動著小酒渦叫。
夏季的午後,天氣變幻莫定,帶著雨意的風開始從嘉陵江畔捲了過來,烏雲層層堆積,天色立即顯得昏暗陰沉,遠處的山谷裡,雷聲隱隱的在響著。
"要下雨了。"何慕天抬起頭來,望著外面說。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動的開口說話。
確實,要下雨了,一陣電光夾著一聲雷響,大雨頃刻間傾盆而下,雨點打擊在屋頂上,由清晰的叮咚之聲轉為嘩啦一片,疾風鑽進了茶館,掃進不少雨滴。頓時間,暑氣全消而涼風使人人都精神一振。小羅高興的揚著頭大叫:"過癮,過癮!"
"好一陣及時雨!"胖子吳和小羅呼應著。
夢竹凝視著窗外的雨簾,一條一條的雨線密密的把空間鋪滿,透過雨,遠山半隱半現的浮在白濛濛的霧氣裡。茶館外的草地上,雨水把綠草打得搖搖擺擺,一棵老榆樹飄墜下幾片黃葉。這一陣雨並沒有持續太久,二十分鐘後,雨過雲收,太陽又穿出了雲層,重新閃熠的照灼著。屋簷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著水,青草經過一番洗滌,綠得分外可愛,在陽光下嬌柔的晃動。一群群的麻雀,鼓噪的在榆樹上下翻飛嘻鬧。
"好美!這世界!"何慕天啜了一口酒,望著外面說。"但是,只是我們看見的這一面!你怎能望著茁長的青草樹木,看著翻飛的蛺蝶蜻蜓,想像著血腥一片的戰場?"掉轉頭來,他的眼光似有意又無意的在夢竹臉上溜了一圈,夢竹立即垂下了眼簾,注視著桌上的杯筷。
"慕天,想作詩嗎?"戴眼鏡的特寶鼓勵的問。
"今天肚子裡只有酒,沒有詩。"何慕天說。
"詩?"胖子吳揚起頭來,指著夢竹說:"這裡有一位女詩人,你們可別錯過,她父親是有名的詩人,她是家學淵源,女中的著名才女!"
"是嗎?"特寶傻傻的伸過頭來,從眼鏡片底下盯著夢竹看,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實性似的。
"李小姐,作一首如何?"胖子吳問:"來一首夏日即景好了。"
"誰說我會作詩?"夢竹逃避的說:"我倒聽說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外號叫小李白。"
"這兒就是!"特寶推了何慕天一把,何慕天正舉著酒杯,被他一推,灑了一衣服的酒。何慕天掏出手帕來,慢條斯理的擦著衣襟上的酒,特寶還不住的嚷著:"小李白!你就作他一首給李小姐聽聽!"
"我沒有詩,只有酒。"何慕天淡淡的說,仍然在抹拭著衣服上的酒。可是,接著,他就豪放的一仰頭,念了兩句:"衣上酒痕詩裡字,點點行行,都是相思意!"念完,他直視著夢竹,眼睛奇異的閃爍著,裡面似乎包含了幾千幾萬種思想和言語。
夢竹愣了愣,心臟又反常的加快了跳動,一種突然而來的激情使她興奮了。她大膽的迎接著何慕天逼視過來的目光,勇敢的回視著他。然後,她把兩條小辮子往腦後一摔,用種挑戰似的口氣說:"我不喜歡感傷味太重的詩詞,何必一定要'為賦新詞'而'強說愁'呢?既然世界是美的,就應該承認它美,是不是?"她用手指指窗外,那兒未干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閃耀,一對粉蝶在短籬邊追逐。她望著,亮晶晶的眼睛裡含著笑意,仰了仰頭,她用清脆的聲音念出四句話:"雨余芳草潤,風定落花香,時見雙飛蝶,翩翻繞短牆。"
念完,她看看何慕天,嫣然一笑,說:"我胡謅的,別笑哦!"
特寶把眼鏡取下來,仔細看了夢竹一眼,又把眼鏡戴上,搖頭晃腦,仄仄平平"的審核夢竹的詩錯了格式沒有,接著就一拍桌子,對何慕天大叫:"小何,咱們的中國文學系,慚愧!"
何慕天不說話,只深深的凝視著夢竹,好長一段時間,他才垂下眼睛,注視著酒杯裡的液體。他的臉色更加蒼白,酒似乎無法染紅他的面頰,那對黑眼珠迷濛得奇怪。從他的神情看,他似乎突然的蕭索了起來,顯得那樣的無精打采,從這一刻起,一直到他們的歡聚結束,他沒有再講過一句話。
聚會結束時,已經是明月初升的時候,小羅跑去結了帳,把整個公費口袋傾倒在櫃檯上,還差了好幾塊錢,小羅笑嘻嘻的說:"欠了,你記帳吧,下次還!"
王孝城走上前去,把差的額數補足了。然後和大家走出茶館,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談不完,中大的學生需要渡江回校,小羅、楊明遠和王孝城則可直接回藝專,大家在茶館門口分了手,夢竹既然住在沙坪壩,當然由中大的負責送回家。小羅等正要走,何慕天把小羅喊住了:"有你一封信。"
他遞了一個信封給小羅,就返身和中大的學生坐上了渡船。夢竹站在船舷邊,風把她額前的短髮吹得飄飛不已,水中,一彎明月在搖晃動盪。她注視著水,卻從眼角偷偷的望著何慕天,後者正斜靠在船頭,寥落而寂寞的仰視著天上,有份淡淡的抑鬱。她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,除了一彎孤月,和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,天上什ど都沒有。船裡胖子吳在唱著京戲,哼哼唧唧的,特寶還在平平仄仄,唸唸有辭的作他那首沒完成的詩,蕭燕在輕唱著"燕雙飛"。
船抵了岸,大家下了船,胖子吳說:"李小姐,和我們一起再玩玩吧,散散步如何?"
"不,不行了,我必須馬上回去,已經太晚了!"夢竹說著,飄了何慕天一眼,何慕天漠然的看著嘉陵江,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夢竹的話。
"那ど,我送你回去。"胖子吳說。
"不,不,不用了,"夢竹說,失望使她的心臟絞緊:"鎮裡的路很好走,我可以自己回去!"她再悄悄的掃了何慕天一眼,後者正全神集中的望著岸邊的草叢,草叢裡,無數的螢火蟲在閃爍。
"那ど,我們就真不送了,"胖子吳灑脫的說:"再見!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!"
"再見,"夢竹揮揮手,孤獨的向鎮上走去,心底惘然若失。螢火蟲在她腳下前前後後的繞著。螢火蟲,螢火蟲就那ど好看嗎?她咬住嘴唇,心底空洞而迷茫,孤寂和失意的感覺混合了夜色,對她重重疊疊的包圍過來。
小羅和明遠等回到宿舍。小羅往空床上一躺,拆開了何慕天遞給他的信封。一張大額的鈔票落了下來,數額和他付出的差不多,他愕然的跳了起來,憤怒的說:"什ど話?以為我小羅請不起客嗎?"
可是,接著,一張信箋也落下來,他拾起一看,上面潦草的寫著幾句話:"相信我們都同樣漠視金錢,假若能用金錢買來快樂,相信我們都不會吝嗇區區的幾塊錢。可是,錢對我的意義和你的意義又不太相同,我從來不虞匱乏,但卻能瞭解連買一支'藝專牌香煙'的錢都沒有時是何滋味,假若你看得起我,像我對你的欣賞同樣深厚,那ど請讓我付這次的茶酒之資。我冒昧的把錢這樣給你,因為我把你當作知己,相信你必定能瞭解,而不會以我的行為為忤。慕天"小羅抬起頭來,把信箋給王孝城和楊明遠看,一面用手枕著頭,瞪著天花板凝思。王孝城看完後,歎了口氣說:"這是一個有心人,我欣賞他!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