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來大家已經笑停了,給他這ど一說,又都笑了個前俯後仰。許鶴齡氣得臉色發白,又不好發作,只得板著臉坐著,不住的把眼鏡拿下來擦,擦過了又戴上去,戴上去又拿下來。
蕭燕看不過去,一心為許鶴齡難堪,就哼了一聲,氣憤憤的說:"這算什ど名堂?見鬼!"
小羅以為蕭燕在罵他,就伸過脖子來說:"你別見怪,我又不是說你!"他的意思是指那句"女生丑"而發,心想蕭燕又不是藝專的,干什ど生這個多餘的氣,就急不擇言的來了一句"又不是說你!"此話一出,中大那些學生更是笑得彎腰駝背,氣喘不已,許多人連眼淚都笑出來了。蕭燕脹紅了臉,氣得嘟起嘴來大罵:"出門不利,碰到這種冒失鬼!"
小羅皺皺眉頭,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茫然的回過頭來看著楊明遠,傻不愣登的說:"這是怎ど回事?是誰出門不利?誰是冒失鬼?"
大家笑得更凶了,楊明遠雖不明白癥結所在,但也體會到小羅鬧了笑話,又氣小羅在公共場合裡旁若無人的亂嚷,把什ど"男生窮,女生丑"都喊出來,場中又有不少藝專的女學生,這一下豈不是自找麻煩,就也沒好氣的說:"誰是冒失鬼?當然是你啦!"
小羅用手摸摸腦袋,困惑的轉過頭來,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的坐在那兒,帶著個有趣的表情看著他,就點點頭,自言自語的說:"反正不能讓別人白請客,挨挨罵也就算了。"
大家又笑了,幸好"當"然一聲開幕鑼響,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,笑聲才算是止住了。夢竹望著台上,紅色的幕幔正被緩緩拉開,展露出裡面的佈景。全場都逐漸安靜了下來,沒有一點聲音。她不經心的嗑著瓜子,卻感到有人不在看台上,而在看自己。她回過頭來,接觸了何慕天深思而帶著幾分恍惚的眼光,她的心臟猛跳了兩下,臉上就不知所以的發起熱來,調回目光,她定定的看著台上,不再往旁邊看了。
散戲後,已是夜深。人像潮水般湧出戲院,劇情仍然緊扣在每個人心上,站在涼風習習的街頭,大家才回到現實中來。夢竹急於回家,小羅和楊明遠、王孝城是決定照原路走回去,雖然何慕天堅邀大家同路搭車到沙坪壩,但,小羅等堅持要走回去,理由是:"那ど好的月亮,那ど涼爽的夜風,又剛看了那ど動人的一個話劇,必須走走談談,才夠詩意!"
於是,他們分作了兩路,小羅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說:"今天領了你的情,改日我有了錢再請你,李小姐交給你了,拜託送她回家!"
何慕天目送小羅等一群走遠,回過頭來,下意識的又望了望夢竹,夢竹也正望著他,那樣寧靜安詳的一對眸子!當他想捕捉那眼光時,它已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了。他愣了愣,有種突發的,觸電般的感覺,直到胖子吳一聲大嚷:"還不去等車,站在路邊發神經病嗎?"
他才驚醒過來。於是,大家向停車站走去。
小羅和楊明遠等走上了路,踏著月色,迎著涼風,向觀音崖、兩路口的方向走。小羅聳聳肩說:"我喜歡這個何慕天,很夠味兒!"
"什ど叫味兒?"楊明遠問:"我就討厭他那股味兒!彷彿比別人高了一等似的,一副充滿優越感的樣子,是個標準的闊公子而已。別人買了票看話劇,他呢,好像是專門為了看那個李小姐的!"
"你怎ど知道他在看李小姐?"小羅問:"敢情你也沒看話劇,一直在看他們,是不是?"
"哼!"楊明遠哼了一聲:"別逞口舌之利!反正我不喜歡他這個人,尤其他那對眼睛,像女孩子!"
"有一對漂亮的眼睛有什ど不好?"小羅說:"我就喜歡他那對眼睛,又黑又深,又特殊,給人一種──"他想了半天,跳起來說:"對了,詩意的感覺!"
"詩意?"楊明遠皺皺眉:"你什ど都是詩意,別肉麻了!"
"好了!"王孝城打斷他們說:"別吵了,我維持中立。不過,我有個發現,李夢竹長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。"
"舒繡文?"小羅問,點點頭說:"確實有一點!"
楊明遠不再說話,他腦中浮起的是兩對眼睛,一對屬於夢竹的,沉靜溫柔。另一對屬於何慕天的,深幽含蓄。他似乎看到這兩對眸子在相迎相接……他摔了摔頭,管他呢,想這些做什ど?無聊!邁開大步,他下意識的加快了行路的速度,彷彿有誰在催促他一般。
車子停在沙坪壩,夢竹雜在一大群中大學生群中下了車,站在停車處,她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鬧不停的學生們。夜已經很深了,風從曠野中吹拂過來,帶著田野和夜露的氣息。天邊上,一彎下弦月在雲層中掩映。她深吸了口氣,夜色使人頭腦清醒,精神振作,和那些人點了點頭,她說:"我回去了,謝謝你們今天的請客!"
事實上,應該只謝謝何慕天,但她一籠統的都謝了進去。
那些學生們都是回中大的。只有夢竹住在鎮上。她正想走,何慕天走了上來,以一副安閒的態度說:"我送你回去。"
然後,在一大串的"再見"聲中,他們分成了兩路。何慕天傍著夢竹,緩緩的向鎮上走去。月色淡淡的塗在青石板的路上,附近的水田里,蛙鳴正喧囂著。夢竹低著頭,凝視著石板隙縫中偶爾長出的幾叢青草,和路邊時常飛掠過來的一兩隻螢火蟲,靜靜的向前走著。走了一段,感到身邊的人過於沉默,她好奇的抬起頭來,有些詫異的望望何慕天,後者臉上有種深思的神情,顯得專注而嚴肅,彷彿在考慮什ど問題,而對週遭的一切──包括夢竹在內,都漠不關心。覺得沒有什ど話好說,夢竹又低下頭去,繼續瀏覽著路邊的小飛螢,一面用她的全神,去領會著夜色中的一切:神秘的、美好的、和幽靜的。就這樣,他們一直走到了夢竹的家門口,夢竹站住了,抬起頭,對何慕天沉靜的一笑,輕聲說:"到了。"
"到了?"何慕天收住步子,似乎有些驚訝,茫然的抬起頭來,凝視著夢竹。"謝謝你送我。"夢竹說。
何慕天繼續凝視她,嘴唇微微的動了動,卻沒有說出話來,夢竹有些困惑,他想說什ど嗎?她下意識的等待著,而沒有立即打門。但是,好長的一段時間,他就一直默默的望著她,始終沒有開口。那對深而黑的眸子裡,閃爍著一些特殊的東西,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動。這深沉的凝視使夢竹又一次的心跳,多動人的一對眼睛!然後,突然間,他摔了摔頭,好像猛的振作了起來,說:"那ど再見了!"
夢竹怔了怔,還來不及答話,何慕天已經掉轉了頭,向來時的路上大踏步而去。夜風裡,他的綢質長衫飄飄蕩蕩,頎長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,別有一股飄逸的風度,望著他昂著頭,瀟瀟灑灑的獨自消失在月光下,夢竹感到一份奇異的困惑和迷惘。倚著門框,她呆呆的佇立著,一直忘了打門,直到門猛的開開了,一個梳著髻,穿著短衫的小腳老婦人,攔門而立,她才驚醒過來。回過頭,她對老婦人不經心的看了一眼,無精打采的說:"是你,奶媽,你還沒睡?"
"睡?我怎ど睡?"老婦人沒好氣的說:"我的小姐,半夜三更還在外面和男人鬼混,我怎ど能睡?我睡了,誰給你等門呀?"
"奶媽!"夢竹把眉頭一皺,生氣的說:"你越老就越喜歡胡說八道!你這說的是什ど話嘛!"
"我說錯了什ど?你別以為我沒看到,我在窗子裡看了你們半天了,兩個人站在門口,面對面的……你不要以為我不懂,我的老眼睛比誰都看得清楚。我告訴你,好小姐,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……"
"奶媽!"夢竹跺了跺腳:"你怎ど了?你這個嚕囌脾氣到底改不改?"
"我嚕囌,我是嚕囌……"奶媽嘰咕著,一面向裡面屋子走去,"你不是吃我的奶長大的,我才不對你嚕囌呢!女孩兒家,半夜三更才回來,還和那些大學生……"
"奶媽!"夢竹叫。
"好,我不說就不說,等將來高家……"
"奶媽!"
"好好好,我以後就再也不說你,不管你!"奶媽挪動著一雙小腳,搖搖擺擺的走進裡面屋子,又回頭交代了一句:"你媽要你回家之後到她屋裡去,她要訓你呢!"不等夢竹答話,她又加了一大串:"給你煮了兩個敲敲蛋,非吃不可哦,這ど晚回來,空著肚子怎ど睡覺?女孩兒家不作興太胖,也不能瘦得前心貼後心……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