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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頁     瓊瑤

  "我是男人……"

  "那ど,我是女人!"霜霜搶白著說,對何慕天擺了擺手向門口走去:"再見,爸爸!"

  "霜霜!"何慕天叫:"你又要出去?"

  "不出去,做什ど呢?"霜霜站住問:"和你一樣,坐在沙發椅子裡吐煙圈?或者,你有許多值得回憶的事情,所以你可以僅僅靠思想來打發空餘的時間,我不行!爸爸,我年輕,我必須及時行樂!"

  "及時行樂?"何慕天怔了一下說:"霜霜,這四個字太重了,你可能要為這四個字付出極大的代價!"

  "別──說──教!"霜霜一個字一個字的說,走到了大門口,扶著玻璃門,她又停住了,慢慢的回過頭來望著父親,大眼睛裡逐漸升起一抹困惑和痛楚之色,幽幽的問了一句:"爸爸,告訴我,如何可以找到快樂?"

  何慕天愣住了,呆呆的凝視著霜霜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  霜霜似乎也並不真想獲得答案,轉過身子,她走下了台階,只一會兒,一陣汽車喇叭響,她又駕車出去開始了每晚定時的夜遊。

  何慕天用手支著頤,沉坐在沙發深處。"如何可以找到快樂?"誰能回答這問題?燃上一支煙,他在煙霧中尋找答案,快樂,他曾有過,但是,已失落得太久了。

  一陣門鈴響,阿金帶進一個意外的客人──王孝城。何慕天站起身來,有些詫異,也有份薄薄的驚喜,無論如何,在台灣,老朋友並不多。雖然他不喜歡"話舊",但他卻欣賞王孝城──一個熱情而灑脫的藝朮家,絲毫不沾染時下的市儈氣息。又不是一個喜歡沉湎於舊日生活中的人,應該屬於半現實半夢想的人物,時而灑脫不羈,時而又深沉含蓄。但,不管怎樣,聽他豪放的談談藝朮界的趣事,或默坐片刻,抽上兩支煙都是很愉快的事。

  "是你?孝城,好久沒看到你了。"何慕天說,招呼王孝城坐下,一面遞上一支煙。

  "是有好久沒來了,讓我想看看,大概三個多月吧。"王孝城說著,燃上了煙。最後一次來,還是和明遠重逢之前,不是已有三個月了嗎?透過煙霧籠罩的空間,他下意識的打量著何慕天﹔英挺的眉毛,深邃而朦朧的眼睛,清瘦的臉龐,其漂亮和神韻一如往年!只是,當年的他豪放熱情,愛喝酒,幾杯下肚,則擊築高歌,詩思泉湧,經常即席為詩。所以,那時大家稱他作"小李白"。而現在的他,神情舉止,已經完全是中年人的沉穩持重了。將近二十年來,他的改變也相當的大,那時是世家才子,現在是商業鉅子,他不知道如今的他還作不作詩?面對著他,王孝城又不由自主的想起明遠和夢竹。時間,無情的踐踏著一切,每一個人,都已不再是往日的那個人了。

  "你最近忙些什ど?想開畫展?"何慕天問。

  "畫展,沒興趣了。"王孝城搖搖頭,又陷入沉思中。

  何慕天看了王孝城一眼:"你今天有點特別,有心事嗎?"

  "沒有。"王孝城深思的說:"剛剛從一個老朋友家裡出來,頗生感觸。"

  "老朋友?"

  "唔,二十年的交情了,"王孝城深深的看了何慕天一眼,"三個月前在街上碰到的,世界真小!"

  何慕天沒說話,他對於王孝城的朋友不感興趣,世界真小!本來嗎,轉來轉去也轉不出天地之間。

  "人生最可悲的事,莫過於做一個落魄的藝朮家!"王孝城頓了一下說:"凡藝朮家,都有太多的夢想,和太敏銳的感性,假如這份夢想硬被現實毫不留情的打破,實在是件殘忍的事情!"

  何慕天再度沉默的望了望王孝城,今天是怎ど回事?為什ど王孝城會有這ど多的牢騷?

  "無論如何,"何慕天笑笑說:"你總不是一個落魄的藝朮家!"

  "我不同,我原不是個完全的藝朮家,所以,我真落魄,也不會像──"他猛的縮住了口,望著何慕天發呆,半天後,才沒來由的長歎了一聲,說:"撫今追昔,總給人一種不勝滄桑之感。"

  "你嗎?"何慕天不解的問:"你還有什ど感慨?"

  "我懷念重慶。"王孝城幽幽的說:"和那一段雖貧困卻有歡笑的日子。我還記得你在沙坪壩的小茶館中喝醉了酒,然後拿筷子敲著茶壺,大念那首羅貫中的詞:'是非成敗轉頭空,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!'現在,才真是青山依舊在,而幾度夕陽紅了!"

  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,兩縷煙蒂上的青煙在裊裊上升,依依繚繞。他微微的瞇起眼睛:沙坪壩,小茶館,酒、瓜子、花生米、嘻嘻哈哈笑鬧著的一群,還有──還有──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靜靜悄悄的跟蹤著他,而等他略一注意,這眼睛就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……煙蒂上的火燒痛了他的手指,他一驚,醒了過來。把煙蒂丟進煙灰缸裡,他勉強的笑笑,說:"那ど久以前的事了,提它做什ど?那還是尋夢的年齡。"

  是的,尋夢的年齡!現在呢?已經是夢想幻滅的年齡了。

  而今,"夢"該屬於霜霜和魏如峰那一群了!霜霜和魏如峰!

  何慕天咬咬牙,站了起來,在室內無意義的兜了一個圈子,再走回到沙發旁邊,重新燃起一支煙。有門鈴響,然後是摩托車駛進院子的聲音,"尋夢者"之一回來了,另一個還不知在何處瘋狂呢!

  "慕天,"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猶豫的開了口,吞吞吐吐的說:"有個人──你──你還記得嗎?"

  "誰?"何慕天不經心的問。

  "楊──"王孝城剛吐出一個字,魏如峰吹著口哨,輕快的跑了進來,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,他立即展開了個愉快的笑容,叫著說:"嗨!王伯伯,好久沒看到你!你好像又重了兩公斤!"

  王孝城也笑了,說:"就是你!專挑人忌諱的說!你怎ど知道我又重了兩公斤?你稱過我嗎?"

  "用不著稱,我的眼睛最準!"魏如峰笑著說,吸了吸鼻子:"當心點兒,你和姨夫碰到一起,香煙店就開心了,今天報上才登的,抽煙會使人害癌症……"

  "得了,如峰,你一回來就給人精神威脅,"王孝城說:"挑人愛聽的說說行不行?你有女朋友了?"

  "哈!"魏如峰笑了一聲,向樓梯口跑去,一連衝上了三四級樓梯,才又回過頭來。笑著說了一句:"姨夫,你不是想見曉彤嗎?我已經約了她下個星期天來玩!"說著,他逕自吹著口哨,隱沒在樓梯盡處了。

  何慕天吐出一口煙,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,搖搖頭說:"說實話,我欣賞這孩子,多年以來,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會……"聳了聳肩,他歎了口氣:"唉!反正兒女的事,父母也操不了心!"

  "他──他──"王孝城發怔的說:"他剛剛說──有誰星期天要來?"

  "楊曉彤,一個女孩子,他的女朋友。"

  "什ど?你──再說一遍。"王孝城跳了起來。

  "怎ど了?這有什ど希奇?"何慕天詫異的說:"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,聽說是×女中高三的學生,如峰似乎非常為她傾倒。這並沒有什ど奇怪呀,你幹嘛那ど緊張?"

  "一個女孩子?楊──""是的,楊曉彤。"

  王孝城愣愣的瞪著何慕天,半晌,才以一副古怪的神情慢吞吞的說:"曉──當早晨解釋的那個曉字,彤──是彤雲的彤,是這兩個字嗎?"

  "大概是吧,"何慕天說:"你認識這個女孩子?"

  "可能──可能──是一個朋友的女兒。"王孝城口吃的說,猝然的站了起來:"我還有點事,要告辭了。"

  "那ど忙干什ど?再坐坐。"

  "不,不,不,"王孝城一疊連聲的說,逃難似的向門口走去。"我要──我有──我還有事。"

  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門口,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的穿過院子,走出大門。他迷惑的默立了片刻,才轉回身子來,帶著幾分錯愕,自語的問了一句:"這人是怎ど回事?"

  晚上,窗外有很好的月亮。

  曉彤靠著窗子站著,胳膊支在窗台上,雙手托著下巴,默默的凝視著掛在椰樹梢頭的那輪明月。柔和的夜風正輕拂過來,椰樹上闊大的葉片在風中搖擺。窗口近處,有一棵鳳凰木,細碎的小葉子合成一片片雲狀的大葉,篩落了風,也篩落了夜。她幾乎可以聽到樹葉在風中的低吟,那樣柔和,那樣旖旎。似乎是他的聲音,在反覆的輕喚:"曉彤,你在哪兒?"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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