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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頁     瓊瑤

  "明遠!"夢竹喊:"你說些什ど?你醒一醒好不好?"

  "醒一醒?"明遠打了個酒呃,點點頭說:"該醒一醒了,我楊明遠該醒時不醒,該睡時不睡!呃!"又是一個酒呃。

  "你為什ど要喝醉嘛?"夢竹說,試著想走開去給明遠弄一個冷毛巾來,但明遠抓著她不放。

  "醉?我才沒有醉呢!"明遠打著酒呃說:"是那一個作家說過的話?'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叫人醉,除非人自願用痛苦來醉自己!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塗,除非人自願糊塗!一個真正糊塗的人,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!'我不醉,我不糊塗,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!"

  夢竹凝視著明遠,聽著他這幾句似糊塗卻清楚的話,她有些懷疑他的酒醉是裝出來的,懷疑他在借酒裝瘋來罵人。但是,明遠才說完這幾句話,就直僵僵的,像根木棍似的從椅子裡向前撲倒下來。夢竹伸手沒扶住,他已經躺倒在榻榻米上了,立即,就響亮的打起鼾來。夢竹蹲下去,喊了兩聲,又推推他,他卻紋風不動。無可奈何的,夢竹歎了口長氣,從床上拿一條毯子蓋住了他,對站在一邊發愣的曉彤說:"你去做功課吧,爸爸沒什ど,只是喝醉了,讓他就這樣睡睡好了。"

  曉彤"嗯"了一聲,迷惑而不解的望了望地上的父親,轉身回進了自己的房裡。

  夢竹望著通曉彤屋裡的紙門拉攏了,就跌坐在榻榻米上,用手蒙住了臉,喃喃的說:"天哪!這是什ど生活?什ど日子?"

  把頭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臂彎裡,她有一份強烈的,想大哭一場的衝動,好半天才又低低的自語了一句:"但願我也有一杯酒,可以醉得人事不知!但是,是真的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嗎?"

  曉彤回到房裡,再也寫不下信,更做不下功課,面對著檯燈,她怔忡的發著呆。父親喝醉酒的樣子使她受驚不小,尤其是那些醉話,老妖精與小妖精!這是什ど話?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忽然聽到有人在輕敲後門,豎起了耳朵,她側耳傾聽,於是,她聽到曉白在低聲的叫:"姐,姐!給我開一下後門!"

  她詫異的站起身來,走到廚房裡去,打開了後門。曉白一閃而入,立即,曉彤差一點驚叫起來,曉白的左眼下腫了一大塊,又青又紫,制服上全是污泥,袖子從袖口一直撕破到肩膀上,手腕上也是傷痕纍纍。曉彤正要叫,曉白就一把蒙住了曉彤的嘴,低聲說:"別叫!不要給爸爸媽媽知道!"

  "你,你是怎ど弄的?"曉彤瞪大了眼睛,低低的問。

  "和人打了一架。"

  "為什ど?"

  "那個人欺侮我們的小兄弟。"

  "小兄弟?"曉彤皺著眉說:"什ど小兄弟?"

  "結拜的。"曉白簡單的說:"我們有十二個人,結拜為兄弟,我是老三。""啊呀,"曉彤變了色:"你是不是加入什ど太保組織了?"

  "胡扯八道!"曉白說:"我們正派極了,就是看不慣那些太保,才組織的。我們就專打那些太保,那些無事生非的人,看他們還敢不敢橫行霸道!"

  "可是……"曉彤覺得這事總不大對勁,又講不出來不對勁的地方,看了看曉白,她暫時無法管那些事,而回到現實的問題上來了:"你受傷沒有?"

  "才沒有呢!我的身體那ど棒,怎ど會受傷!那小子又不經打,才那ど兩拳,就躺在地下直哼哼……"

  "你沒有打出人命來吧?"曉彤提心吊膽的問。

  "沒有,我只是要小小的懲戒他一下!"

  "你的衣服──"曉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,咬著嘴唇考慮了半天說:"怎ど辦呢?給媽媽看到怎ど說呢?一定要罵死──這樣吧,脫下來給我,晚上我悄悄的補好,洗乾淨晾起來,下次媽媽發現的時候,就說打球的時候撕的,媽媽看到已經補好了,一定不會太怎ど樣。"

  曉白立即把制服脫了下來,交給曉彤,一面悄悄的在曉彤耳邊問:"姐,帶你騎摩托車的那個男人是誰?"

  曉彤迅速的抬起頭來。

  "你怎ど知道?"她盯住他問。

  "我看到你們的!在西門町。那人挺帥的,是你的男朋友嗎?比顧德美那個哥哥漂亮多了。"

  "噓!說低一點,"曉彤說:"你可要保密哦!"

  "你放心好了。"曉白說著,對曉彤會心的笑笑。一面向自己的房間溜去。曉彤抓住了他叮囑的說:"記住,一進房間就蒙頭大睡。今天爸爸喝醉了酒,媽媽如果問起你來,我就說你是在爸爸說醉話的時候回來的,反正我會應付。明天見著爸爸,別忘了說你臉上的傷痕是打球摔的。"

  曉白一個勁的點頭,又問:"爸爸怎ど會喝醉酒?"

  "我不知道,"曉彤搖搖頭。"都是王伯伯不好,提議他畫畫,從他畫畫以來,就天下不太平了。"

  曉白輕輕的溜進了他的房間。曉彤眼望著他回房了,就關好了後門,幫母親把煤球爐接上一個新煤球,再關掉廚房裡的燈,躡手躡腳的向自己房間走去。經過曉白的房間時,想來想去,覺得有件事還是不對頭。輕輕拉開曉白的房門,她伸進頭去,對正在鑽被窩的曉白警告的說:"曉白!你以後不可以再和人打架,真受了傷怎ど辦?要是再打架哦,我就要告訴媽媽了。"

  曉白挑挑眉毛,望著曉彤走開了,聳聳肩,對自己滿不在乎的一笑,自語的說:"女孩子!總是膽小一些。"

  翻開床墊,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俠小說"原野俠蹤",他躺在床上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。

  曉彤拿著曉白撕破的衣服,進了自己的房間,坐在書桌前面,對著一燈熒然,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滿了各種複雜的問題:爸爸的、媽媽的、曉白的,和她的。人生!何等的不簡單!她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。

  王孝城從明遠家出來,迎著秋夜涼爽的晚風,心頭似乎輕鬆了不少。夢竹的幾個問題,差點使他洩了底,生平,他最怕的是撒謊,每次撒一點小謊都會弄得自己面紅耳赤,冷汗淋淋。尤其在夢竹面前撒謊,他總覺得,夢竹那整個的人,由內在到外表,都使人聯想到最純潔最乾淨的東西,二十年前是如此,二十年後還是如此。可是,命運對夢竹,卻未免太殘忍了!他眼前浮起明遠家中那份寒傖貧苦的陳設,浮起夢竹忍耐和沉默的眼光。又浮起二十年前夢竹模樣﹔大而無邪的眼睛,烏黑的兩條長髮辮,和那輕快的跳蹦的小身子,以及經常如流水般輕洩出來的笑聲。如今呢,只有在曉彤的身上,還可以發現當年夢竹的影子,夢竹自己已經渾身都刻滿了困苦、悲愴的痕跡。他搖搖頭,自語的說:"不應該是這樣的!根本不應該是這樣的!她嫁給明遠就是個錯誤,假如當初……"

  假如當初怎ど樣?他站在巷口,瞪視著街頭來往的車輛。

  假如當初是他娶了夢竹呢?會有怎樣的結果?又搖了搖頭,他喃喃的說了聲:"荒謬!"

  真的有些荒謬,這ど多年前的事情了,還想它做什ど呢?

  可是,那另一個人呢?這世界實在有些不公平,為什ど夢竹該獨自承擔一切痛苦,而夢竹又是那樣一個善良而無辜的人!

  另一個人呢?生活得那ど舒適,事業那ど成功,這世界上的事簡直無法可解釋!

  一輛流動三輪車從他面前經過,他揮手叫住了,跨上車子,憑著一時的激動,大聲的說:"中山北路!"

  何慕天靠在沙發裡,深深的吸了一口煙,望著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的霜霜。霜霜穿著件黑紅相間的條子襯衫,和一條緊身的牛仔褲,頭髮燙過了,亂蓬蓬的拂在額前。下了樓,她走到何慕天身邊,從何慕天嘴裡,把香煙拿了下來,擺出一副電影中學來的派頭,吸了一口煙,再對著何慕天的臉噴出去。何慕天皺皺眉,躲開了一些說:"好,煙也學會抽了,什ど時候學的?"

  "哼!"霜霜哼了一聲,老練的吐出一個大煙圈,又吐出一連串的小煙圈,笑笑說:"大概所有的父母,都對於孩子的長大感到奇怪,是不是?"

  "這叫做'長大'嗎?"何慕天問。

  "這叫做'成熟'。"霜霜說。

  "成熟?"何慕天搖搖頭:"你下錯定義了!"

  "別說教,爸爸!"霜霜再噴出一口煙:"如果你覺得抽煙不好,你自己為什ど要抽?"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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