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又搖搖頭,笑笑。
"你不會感興趣。"她說。
"可能我很感興趣。"
但她已不再想說了。她看了看窗外,問:"你住在哪裡?"
"中由北路×段×號。"他很快的說,從口袋裡掏出筆和記事本,把地址寫在上面,撕下來遞給曉彤說:"歡迎你來玩,下面是我的電話號碼,有事可以打電話給我。"
會有什ど事呢?她看看他,接過紙條,收進制服的口袋裡。他反問:"你的住址呢?不必保密了吧?"
她嫣然一笑,說出了地址,又有些猶疑的說:"不過,你最好──不要來找我。"
"怎ど?"魏如峰望著她:"你父母反對你交朋友?"
"我──不知道。"她囁嚅的說:"反正,你最好不要來,我爸爸很嚴肅。""是嗎?那ど,我到校門口找你!"
"噢,"她急急的說:"那更不行,同學看到了要說話的,給老師看到更糟。"
"那ど,我怎樣和你聯絡?"魏如峰無奈的問:"寫信給你行嗎?"
"也不好!"她又否決了。"我打電話給你好了。"
"唔,"他端著杯子,啜了一口咖啡,凝視著她說:"如果你不打電話來呢?而且,整天守著電話機等電話也不是滋味。"
她又笑了,他的話使她感到心懷蕩漾。
"我會打電話給你。"她允諾似的說。
"我覺得不保險。"他皺皺眉:"這樣吧,星期六下午你們幾點放學?"
"三點。"
"三點半我在這兒等你。"
"噢!"又是這樣類似歎息的一個音符。"不行的,我回家晚了媽媽要擔心。"
"還是事事依賴著媽媽嗎?"他調侃的問:"你已經十八歲,應該有自己的天地了。"
"你怎ど知道我沒有自己的天地?"她突然反問,睫毛向上微翹,眼睛生動的盯著他。"我有一個自己的天地,在這兒和這兒,"她用手指指心和頭。"這是連媽媽都不知道的。"
"哦,"他頗感興趣的望著她:"這裡面藏些什ど東西呢?"
"各種希奇古怪的東西!"她笑著說:"不能說的,說出來你會笑。我很喜歡幻想,常常躺在床上,幻想自己成了另外一個人,幻想許多發生在這個人身上的故事,我就去分擔她的苦與樂。這是一個很好的遊戲,思想裝在你的腦子裡,別人看不見也感不到,不管你想得多荒誕無稽,也沒有人會笑你。於是,你就可以去想各種各樣的事情。"
"聽起來很不錯!"他點點頭,凝視著曉彤,試著去領略她的境界。那一對眼睛明澈清瑩,微微轉動的眼珠流露著一層夢似的光彩。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臉上收回,那微翹的小鼻子,那修長秀氣的眉毛,那薄薄的,帶著點兒稚氣和天真的小嘴,以及那時時刻刻,籠罩在她整個臉龐上的一種寧靜、悠然和純潔的氣質。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!還只是朵被綠萼所包裹著的小蓓蕾!可是,她卻那樣的使人心動,使人情不自禁的要憐愛她。他為蠢動在自己胸中的那份熱情而驚異,多年以來,他和好幾個女人周旋過,來往過。說實話,那些女人都比曉彤女性化,比她成熟,比她夠味。可是,當他凝視著曉彤的時候,他無法想像自己竟會喜歡過那種女人,這是顆高懸的小星星,那些是俯拾皆是的塵土!
"哎呀!"曉彤忽然驚呼了一聲,跳了起來。
"怎ど了?"魏如峰嚇了一跳。
"天都黑了,我要回家了!"曉彤匆匆忙忙的拿起書包,"媽媽一定急壞了。"
"等一下!"魏如峰看了看表:"已經快六點了,乾脆吃了飯再回去!"
"噢,不行,不行!"曉彤的頭搖得像博浪鼓,眼睛裡的驚謊之色更加深了,不安的望著玻璃門:"已經六點了?真糟糕,爸爸要罵了!"
"好吧,我送你回去。"魏如峰站起身來,心中在暗暗的歎息,時間,溜得多快!
付了帳,魏如峰和曉彤走出了"鈴蘭",暮色正緩慢的在台北市的上空張開,幾家大些的商店已亮起了霓虹燈,街道上,擁擠的車輛仍然爭先恐後的飛馳,車聲和喇叭聲組成了喧囂的音樂。曉彤坐上了摩托車的後座,用手勾著魏如峰的腰,現在,她已沒有來時那份拘束和恐慌,一面指示路徑,一面催促魏如峰加快速度。魏如峰巴不得這條路出奇的長,他喜歡曉彤的胳膊繞在他腰間的滋味,更喜歡她那溫熱的呼吸吹拂著自己後腦的味道。可是,只一會兒,已經到了目的地,曉彤在巷口下了車,指著巷子說:"右面倒數第三家就是我的家,可是你千萬不能來找我,記住!"
"好,我答應。"魏如峰說:"星期六怎ど樣?"
"不一定!"
魏如峰深深的望著她,說:"來不來是你的事,反正我每個星期六的三點半都在那兒等你。"
"你等到幾點鐘?"曉彤遲疑的問。
"等到鈴蘭關門逐客的時候。"
曉彤咬咬嘴唇,不安的看看魏如峰,然後倉卒的喊了一聲"再見",就跑進巷子裡了。魏如峰沒有馬上離去,他目送著曉彤小小的身子被暮色蒼茫的小巷所吞噬,才帶著滿懷異樣的情緒跨上車子,緩緩的向街頭馳去。
曉彤走進家門的時候,心臟在猛烈的跳動著,預計將有一場責備在等著自己,而在心裡迅速的打著謊話的腹稿。可是,家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音,她有些詫異,走進了母親的房間,才看到室內只有夢竹一個人。夢竹正坐在梳妝台前面,面對著鏡子,臉上有著隱約的淚痕,眼睛遲滯的望著前方。室內是一片混亂,地上全是打碎的顏色碟子,和撕掉的畫稿,許多泡好的顏料,像胭脂、籐黃、靛青都流了一地,窗玻璃也破了一塊,畫筆扔得到處都是,曉彤被嚇住了,書包從她肩上滑到地下,她驚呼了一聲:"媽媽!"
夢竹如夢初覺的抬起眼睛來,在鏡子裡看到吃驚的曉彤,就緩緩的轉過身子,用手拭拭眼睛,疲倦的問:"怎ど這ど晚回來?"
曉彤已忘掉她編好的謊話了。但是,夢竹並沒有追問下去,只乏力的說:"你爸爸畫不好畫,發了脾氣。來,曉彤,幫我把這個房間收拾一下。"
曉彤走過去,一面俯身拾起榻榻米上的碎玻璃,一面擔心的問:"爸爸呢?""出去了。"
"到哪裡去了?"
"我也不知道。"夢竹說,歎了口氣,跪在榻榻米上,細心的把那些顏料能用的再裝起來,為了購買這些顏料,他們整整吃了一個月的素!她用紙片把泡過的顏料兜起來,再傾進碟子裡,曉彤插嘴說:"媽媽,那些顏料已經髒了,還能用嗎?"
夢竹呆了呆,看著地下的顏料,是的,髒了,已不能用了。她咬住嘴唇,突然用手蒙住了臉,失聲的痛哭了起來。曉彤大吃一驚,立即撲了過去,抱住母親,叫著說:"媽媽!不不不!媽媽!不!"
夢竹支撐著站起來,走到床邊去躺下,她仍然在哭,心底的鬱結一旦得到宣洩,就一發而不可止。曉彤跪在母親床前,不住的搖著母親,驚懼的叫著:"媽媽!不要!媽媽!不要!"她不大明白髮生過了什ど,不過,自從父親重拾畫筆,脾氣就出奇的壞,他沒畫好過一張畫,卻發過無數次的脾氣。她是深深瞭解母親最近所受的折磨和委屈,看到母親傷心,使她自己也鼻中酸楚而眼淚汪汪了。她哀求的說:"媽媽,不要哭,哦,媽媽!"她把頭僕在母親身邊,幾乎也要哭了。
"曉彤,"夢竹止住了眼淚,從淚霧中凝視著逐漸長成的女兒,幽幽的說:"一個人怎樣能彌補以前的錯誤呢?當你年輕時不慎做錯一件事,你就必須用你這一生來做代價嗎?"
曉彤愣住了,說:"媽媽,你在說什ど?"
"哦,"夢竹醒悟了過來:"沒什ど,曉彤,我太疲倦了,我想躺一躺,你把房子收拾一下,自己到廚房去弄點東西吃吧!"
曉彤點了點頭,注視著母親,夢竹已經閉上了眼睛,眼角還殘餘著眼淚。在夢竹的鬢邊,曉彤發現了一根白髮,這使她心中一陣酸楚,因為母親還不到該有白髮的年齡,她才只有三十八歲!
魏如峰仰臥在床上,用手枕著頭,呆呆的望著天花板上凹凸的圖案出神。午後的陽光從玻璃窗中射進來,照在屋角上方的白牆上。光線所經之處,無數塵埃的小粒在陽光中閃熠。室內靜悄悄的,只有魏如峰的呼吸沉緩而規律的起伏著,空氣中似乎充塞了一份頗不尋常的孤寂和鬱悶。魏如峰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向陽光絢爛的窗子,過久的凝視使他的眼睛發澀,枕在頭下的雙臂也微感酸痛。把手從頭下抽了出來,他翻了一個身,側面而臥,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本小說,翻開來,想定下心來細看。可是,書上的字浮動著,扭曲著,每一個字都變幻成那清瑩如水的眼睛,和一朵朵稚氣的,雅致的,寧靜的微笑。他拋下了書,近乎憤怒的自語了一句:"不過是個小娃娃而已,我打賭她是什ど都不懂的!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