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來,火災之後,江冰梅葬了父母,帶著一些財物珠寶,就跟江福和丫環翠娥,遠迢迢的來到京城。誰知到了京中之後,才知道舅舅已返原籍山東去了。他們身邊的錢,不夠去山東,而京裡又舉目無親,就在這時,冰梅因自幼嬌生慣養,不堪旅途勞頓,加上家庭慘變,尋親未遇的種種刺激,終於不支病倒。他們只好變賣首飾,延醫診治,一面租了一棟小房子,搬到裡面去住。江冰梅一病兩年,變得瘦骨支離,而所有可變賣的東西,幾乎都已典當一盡,只得靠江福出外做工,翠娥做些針線繡活,維持生活,這樣勉強拖延,叨天之幸,冰梅的病竟然痊癒了。但經過這一病之後,她已萬念俱灰,心如死水,每日不說也不笑,如同癡人。江福和翠娥更加焦慮,百般勸解,那冰梅只是不理,而生活日益拮据,他們又搬到了更小更破的屋子裡,就這樣拖宕著歲月,直到今天。「那麼,你怎會想到來找我?又怎會保留了這張畫?當初失火,這畫怎會保全?而帶來京裡?」何夢白一連串的追問著。
「哦,爺,這些都是天意。」江福歎口氣說:「當初我們老爺用二十兩銀子買您這幅畫那天,是小的跟他去閒雲寺的,所以小的知道這回事兒。據翠娥後來告訴我,老爺把這幅畫拿回家之後,就交給了小姐,要她好好保存著,別的什麼話都沒說。小姐得到這幅畫,卻十分歡喜,怕懸掛著弄髒了,就收在她的箱子裡,沒事時就打開箱子,拿出來賞玩……」江福看了何夢白一眼,補充的說:「您知道,咱們家老爺只有小姐一個掌珠,自幼是當公子般帶的,詩、書、畫都懂得呢!」
「我瞭解,」何夢白說:「你再說下去!」
「所以,失火那晚,咱們搶出了小姐的箱子,就也搶救出了這幅畫。可是,在那樣的災難裡,我們誰也沒想到過它。我們進京時,帶著小姐的箱子,也帶來了這幅畫,卻也沒想到它可以幫我們的忙。小姐生病的時候,倒也把這幅畫拿出來研究過,只是對著畫長噓短歎。爺……您知道,您畫上簽的是您的號『夢白』,但是,您在朝廷裡用的是您的名字『何曙』,咱們怎會把這兩個名字聯想成一個人呀!」
「唉!」何夢白長歎了一聲。「後來呢?」
「直到昨天,我們實在沒有東西可以賣了,小姐又是那樣癡癡傻傻的無從商量。翠娥就把這幅畫找出來給我,要我拿到字畫店裡去試試看,能不能換個三文五文的,我也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,就拿去了,那知那店東一看,就驚叫起來,問我是真畫呢還是假畫?我不知道他的意思,他才指著那簽名說,這就是您何大爺呀!」
「於是,你今天就拿著畫來攔轎子了。」
「是的,爺,請您原諒。」江福垂下了頭。「我也做過大戶人家的家人,我知道侯門難入呀,除非攔著轎子撒賴,實在想不出辦法來。」「辦得好,江福!」何夢白讚美的說:「你是個忠心的,而又能幹的家人!」江福雙膝一軟,對何夢白跪下了。
「爺,小的不值得誇獎,只是盡小的本分。只請爺看在咱們過世的老爺面上,幫助幫助我們那苦命的小姐吧!」
「江福,你起來!」何夢白沉吟片刻,堅定的說:「如今這時候,顧不得什麼禮儀和規矩了,你這就帶我去看看你們小姐!」「哦……哦,這個……」江福面有難色。
「怎麼了?」「小的只怕窄屋陋巷,不是大爺千金貴體可以去的地方。」「江福,你忘了?我又是什麼出身?如果沒有你老爺的那二十兩銀子,我現在恐怕在討飯呢!」
「哦,爺!」江福低呼:「您雖不在意,但是咱們那小姐……」「怎樣?你怕她會覺得不安嗎?」
「不是,爺。」「到底怎麼,別吞吞吐吐了!」
「哦,爺!」江福喊了一聲,頓時間老淚縱橫了。「我們那小姐已是半死的了呢!」「什麼意思?」何夢白的心倏然一緊。「你不是說她的病已經痊癒了嗎?」「身體上的病是痊癒了。但是,爺,她……她……她現在根本不認得人,不說話,不哭,也不笑,她……她是完全……完全癡呆了呢!」「哦,我的天!」何夢白倒進了椅子裡,用手支著頭,喃喃的、反覆的說:「我的天!我的天!」
「所以,爺,」江福拭著淚說:「您不用去看她了,只請您幫忙賃棟好點的房子,讓她能過得舒服一點吧!」
何夢白沉默了好一會兒,然後,他從椅子裡跳了起來,堅決而果斷的說:「走吧!江福,別多說了,帶我看你們小姐去!」
五
沒有帶任何一個僕人,只和江福分別的騎著兩匹馬,何夢白來到了那個像貧民窟般的陋巷裡,然後,置身在那大雜院中所分租出來的一間小屋裡了。
屋中除了木板凳子和桌子之外,四壁蕭條,一無所有,房裡光線黝暗,空氣混濁。初初走進房間,何夢白根本沒發現那悄悄的坐在屋角中的江冰梅,直到江福走過去喊了一聲:
「小姐,有客人來了!」
何夢白才那樣大吃了一驚,愕然的瞪視著屋角,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。江冰梅蜷縮在一張椅子中,頭髮長長的束在腦後,形容枯槁,面黃肌瘦,雙目黯然無光,臉上毫無表情,呆呆的坐在那兒像一尊古墳裡掘出來的石像。一件破舊的麻布衣服裹著她,沒有釵環,沒有首飾,沒有一切,她再也不是梅花林裡那個嬌怯美麗的女子了,她只是一具活屍!
何夢白怔住了,震驚得無法說話了。一個丫環趕了過來,跪在地下說:「小婢翠娥給何大爺磕頭!」
何夢白稍稍的恢復了一些神志,他看著那丫頭,雖然也是衣衫襤褸,面容憔悴,但他仍然認得出她就是那天在梅園中所見過的丫頭。他吸了口氣,喉中哽塞的說:
「起來吧!翠娥。」翠娥起來了。何夢白重新看著江冰梅。
「她這副樣子已經多久了?」他終於問。
「差不多兩年了。」翠娥說。
「兩年!」何夢白低呼。「你們就過這樣的日子嗎?」
「是的,爺。」何夢白閉上眼睛,痛楚的搖了搖頭。睜開眼睛,他深深的注視著江冰梅,走了過去,他試著對她說話:
「姑娘,你還記得我嗎?」
江冰梅毫無反應。「姑娘,你還記得閒雲寺的梅花嗎?」
江冰梅恍若未聞,連睫毛都沒有抬一下。
何夢白咬了咬牙,知道自己是在做徒勞的嘗試,轉開了頭,他看到翠娥正在悄悄拭淚。他略一沉思,就朗聲的喊:
「江福!」「是的,爺!」「我要馬上做一件事,你必須明白,這不是講規矩避嫌疑的時候,我要你們立即遷到我的府裡去!」
「哦,爺。」江福遲疑的喊。
「我府中有一個小樓,又安靜又舒服,你們即日給我搬進去,這兒有二十兩銀子,你馬上去給你小姐和你們買些衣服釵環。住進去之後,我才能延醫診治,你小姐的病不是絕症,我相信治得好!」「哦,爺!老天爺保佑你的好心!」江福大喜過望,忍不住跪下了,淚流滿面,翠娥也哭泣著跪下去了。只有江冰梅,仍然朵呆的坐著,不聞,不看,眼睛直直的瞪著前方。
三天之後,江冰梅遷進了何府的小樓中,這小樓在府中的花園裡,自成一個單位,五間明亮整潔、精緻玲瓏的房子。何夢白又買了好幾個丫頭老媽子來侍候江冰梅。同時請了醫生,服藥治療。每天早晚,何夢白都會到這小樓中來探視江冰梅,噓寒問暖,照顧得無微不至。
時間慢慢的過去,江冰梅始終沒有恢復神志。但是,由於醫藥的幫助和食物的調養,她卻逐漸豐腴了起來。她的面頰紅潤了,頭髮光澤了,眼睛明亮了……一天天的過去,她就一天比一天美麗。翠娥每日幫她細心的梳妝,細心的穿戴,她雖依然不言不語,卻慢慢的懂得用眼睛看人了。有時,當何夢白來探視她時,她會那樣默默的瞅著他,竟使他不能不充滿了滿懷感動的情緒。他深信,在她那意識的底層,仍然潛伏著她原有的熱情,他所需要的,是喚醒她那沉睡的意識。
於是,這一天終於來了。
江冰梅搬進何府已經半年了,她進來時是夏季,轉瞬就到了冬天了。何府的花園中,種滿了梅花,這天早上,何夢白就注意到有一枝白梅先開了。早朝之後,他回到府中,換了便服,走到花園,那白梅的一股細細清香,直入鼻中,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閒雲寺中的白梅,溪邊的白梅,橋頭的白梅,和那墜入懷中的一枝白梅!他心裡怦然而動,禁不住伸手摘下那枝白梅來,拿著那梅花,他走進了江冰梅的房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