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一番心?什麼心?」何夢白愣愣的問,心裡的失望和痛苦都在擴大著。「記得江老爺留下過你的一幅畫嗎?」
「是的。」「貧僧不知小施主是否見過那位江小姐,但是那幅畫卻畫得神似江小姐,而且題詞中隱嵌了那位江小姐的名字,當時江老爺頗為驚奇,等到看過你的文章後,又對你大為賞識,所以出資助你赴京,他知道你若成功,一定會守信歸來。你知道天下父母心,總不願自己的女兒嫁個窮秀才,那位江老爺呵,原是想要你作女婿的呢!所以直到失火之時,那位小姐還沒許人家呢!」「哦!」何夢白跌腳長歎:「天!我何夢白怎麼這樣無緣!天!為什麼竟會有那樣一場無情之火?」
「小施主,你也別傷心了。須知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,人生際遇,皆有天定。有時,說是有緣卻無緣,又有時,說是無緣卻有緣,生命都是這樣的!」
何夢白淒然垂首,片刻,又猛的一昂頭,用力的捶了一下桌子,堅決的說:「無論如何,我要找到她!」站起身來,他看著淨修法師:「我以前住的那間屋子,還能借住嗎?」
「只怕委屈了你。」「你以為我和三年前完全不同了嗎?」
「還是一樣,」淨修點了點頭。「你是個有心的好男兒!去尋訪吧,願菩薩助你!你到城裡酒館中,很容易打聽出當時江家逃出火場的僕人,有沒有還在城裡的,或者,你可以訪問出那小姐的舅舅姓甚名誰,住在何處。」
「謝謝法師的指點。」何夢白留下來了。一連十天,他帶著僕人,到處查詢江家舊僕的下落,終於給他找到了好幾個,一個是廚娘,幾個是聽差,卻沒一個知道那舅氏的名姓住址的。另外還有幾個小丫頭,更是一問三不知。打聽的結果,唯一知道的,只是火場的恐怖,和當時小姐驚恐悲傷過度,幾乎瘋狂的情形,別的就再也沒有了。何夢白也去了江家遺址,一片瓦礫堆,焦木歪傾,斷壁殘垣,雜草叢生。看來頗令人心驚和鼻酸。往日的一片繁華,只剩下了荒煙蔓草!真給人一份人生如夢,何時夢覺的感覺。何夢白站在那殘跡中,可以想像江冰梅當時驟臨劇變的慘痛。回憶那姑娘披著白毛斗篷,手持梅花,站在橋頭的那份柔弱與嬌怯,他就不能不泫然而欲涕了!呵,天乎天乎,佳人何在?重新走在閒雲寺的梅園中,重新來到那小溪畔,前情種種,如在目前。園裡梅影參差,落花繽紛,橋頭積雪未消,溪中殘冰未融。他佇立久之,依稀見到那江冰梅天真的神韻,俏麗的身影,當時所贈的繡荷包,至今仍在懷中。可是,天乎天乎,佳人何在?夜晚,剪燭燈下,取出那繡荷包,在燈下把玩著,裡面的銀子,始終沒有動用過。那荷包上的一枝白梅,依然栩栩如生。閉上眼睛,那女子的衣香鬢影,恍惚可聞。呵,天乎天乎,佳人何在?經過十天沒有結果的搜尋之後,何夢白不能不放棄了追訪,黔然的告別了淨修法師,帶著隨從人等,回到京城。
京都中繁華滿眼,歌舞昇平。何夢白以年少成名,官居要職,原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。可是,他始終不肯娶妻,潔身自守,在他的官邸中,多少的朝朝暮暮,都在他那寂寞的書齋中度過了。許多同僚,幫他紛紛作媒,許多大官貴爵,願得他為婿,都被他所婉拒了。江冰梅,江冰梅,他心中只有一個江冰梅!可不是嗎?那應該是他命定的妻子,當初那幅畫和那個繡荷包,豈不是雙方的信物嗎?他怎能捨她而再娶?但是,玉人何在?玉人何在?
日復一日,時光如馳。何夢白在朝中的地位,漸居顯要。眨眼間,離開他中進士,又已三年了。他已經成了京中著名的人物,官邸豪華,僕從如雲,每次出門,車水馬龍,前呼後擁,他再也不是一個等閒人物了。而且,隨著時光的流逝,他的年紀一年比一年大。中國古訓,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他開始明白一件事,那枝白梅,只是個夢中的影子,他已經永遠失去她了!惋惜著,歎息著,他勉強自己不再去思念那江冰梅,而開始議婚了。就在這時候,就在他已完全放棄了希望的時候,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。
四
這天,何夢白下朝回府,坐著轎子,前後都是騎著馬的護從。正走在街道上,忽然前面一陣人馬喧囂,一片呼喝叫嚷之聲,轎子和人馬都停了下來。何夢白掀開了轎簾,伸出頭去問:「什麼事情?馬撞著人了嗎?」
「不是的,爺,」一個護從答著:「有個瘋子,攔著路在發瘋呢!」「瘋子嗎?」何夢白說:「好好的勸開他吧!」
「哦,不是的,」另一個侍從說:「是個老乞丐,攔著路要錢呢!」「那就給他點錢,讓他讓路吧,告訴前面,別仗勢欺侮人家!」何夢白是有名的好心人。
一個護從傳令去了,但是,不一會兒,前面的家僕就跑了過來,對何夢白說:「稟告爺,前面是個瘋老頭兒,只是攔著路撒野,口口聲聲說要見爺,說有一樣寶貝要賣給爺,怎麼勸他,給他錢,他都不走!」「有這樣的事?」何夢白詫異的問:「怎樣的老頭兒?會是個江湖異人嗎?」「哦,絕對不會,只像個老乞丐!」
「那麼,多給他點錢,打發他走吧!」
家僕去了,一會兒,就又無可奈何的跑了回來:
「不行,爺,那真是個瘋子,他說他的寶貝要賣十萬兩銀子,給他十萬兩銀子,他才走!我看,叫人把他捆起來打一頓算了」「哈!」何夢白笑了:「他有什麼寶貝呢?十萬兩銀子,我全部家財也沒有十萬兩銀子呢!你們看到他的寶貝了嗎?」
「看到了,只是個紙卷兒。」
「紙卷兒,」何夢白皺了皺眉,心裡若有所動,是文章?是字畫?會也是個被埋沒的天才嗎?裝瘋賣傻,夤緣求見,未始不可能!憐才之念一起,他立即說:「不許打他,把他帶來,讓我看看他到底有什麼寶貝!」
「爺……」家僕阻攔的叫。
「不要多說了,帶他來吧!」
家僕無奈的退了下去。於是,那老頭兒被帶過來了,何夢白看過去,那是個鬚髮皆白的老頭,貌不驚人,容不出眾,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黑衣服,滿身灰塵,滿面風霜,怎樣也看不出是什麼「天才」!到了何夢白的面前,那老頭雙膝一跪,雙目卻炯炯然的看了何夢白一眼,說:
「小的拜見何大爺!」「聽說你有寶貝要賣給我,是嗎?」何夢白微笑的問,他不想刁難這個老頭。「是的,是一張畫,請爺過目。」
那老人說著,雙手奉上了一個紙卷,何夢白接了過來,帶著幾分好奇,他慢慢的打開了那紙卷。立即,他渾身一震,猛的驚跳了起來,臉色倏然間就變得蒼白了。那竟是他若干年前所繪的那張「寒梅雪艷圖」!一把抓住了轎沿兒,他大聲問:
「你是誰?從何處得來這幅畫?」
「小人江福,叩見大爺!」老人說,徐徐的磕下頭去,聲音卻微微的顫抖著。
江福!不用再問,何夢白已明白了!張著嘴,他驚愕的瞪視著面前這個老人,一霎間,有千言萬語想要問,想要知道,但是,這街上不是談話的地方。好半天,他無法回過神來,看江福那副狼狽貧困的樣子,他可以想像江冰梅目前的情形,或者,她已經嫁人了,或者,她已經墮落了,更或者,她已經死了!這一想,他猛的打了個寒顫,這才醒悟了過來,慌忙喚過左右,他大聲的吩咐:
「攙起他來,給他一匹馬!」
江福磕了頭,站起身來,垂手而立。
「江福!」何夢白喊。「是的,爺。」「你先跟我回府,到了府裡再慢慢談。」「是的,爺。」江福說,凝視著何夢白,老眼中竟溢滿了淚。片刻之後,何夢白已帶著江福回到府裡,把江福引進小書房中,何夢白摒退了左右,立即,他劈頭一句話就急促的問:「先告訴我,你們家小姐還好嗎?」
「哦,爺,不大好。」「怎的?快說!嫁人了嗎?」
「還沒有。」「那麼,是還活著了?」何夢白深深的吐了一口氣,坐下身子,示意江福也坐下,江福不肯,只是垂手站立著。何夢白再吸了口氣,說:「告訴我吧!把詳細的情形告訴我!你們一直住在哪裡?」「一直在京裡。」「哦!我的天!」何夢白喊:「你居然到今天才來找我嗎?」
「小的不知道何大爺就是當初在閒雲寺的那位爺呀!小的只是個奴才,什麼都不懂呀!」
「慢慢來吧,慢慢來,」何夢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。「你們不是進京來投靠舅家的嗎?怎麼弄得這樣狼狽,你從頭到尾的告訴我。」於是,江福開始了一段長長的敘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