終於,那些客人們也覺得情形有些異樣,而且知道狄世謙身份不同,就都紛紛告辭。最後,酒席撤了,室內只剩下浣青、珮兒,和狄世謙。「狄少爺要在這兒留宿嗎?請交代一聲。」珮兒問。小臉蛋一片冷冰冰的。「如果留宿,照例要留下銀子來,狄少爺帶了嗎?」
狄世謙看看珮兒,再看看浣青,喉中哽著老大的一個硬塊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半晌,才含著淚,回頭對門外喊:
「靖兒!」靖兒進來了。「靖兒,告訴楊姑娘,我上次派你回來做什麼?」
靖兒對著浣青跪下了。沒有幾句話,他就把整個事情,都源源本本的說了出來,包括怎樣家中傳信,說浣青已去了湖州,無法送款。狄世謙怎樣派他來打聽底細,要接她進京,怎樣少夫人設計,派人監視他送銀子,要絕她癡想。一點一滴,前前後後,說了個一清二楚。浣青的臉色蒼白了,退後一步,她嚴厲的看著靖兒,厲聲說:
「你這話當真?」「我發誓今日所說,句句是實。」靖兒流淚說。
浣青抬起頭來,直視狄世謙,目光淒厲:
「這是你們設計好的一篇話,再來騙我嗎?」她問。
狄世謙深深的望著她,眼底是一片痛苦、悲切,而又誠摯的癡情,啞著嗓子,他說:
「如果不是真的,我為何剛升了編修,卻辭官回杭州?如果不是真的,當初接家眷,為何不派別人,卻派靖兒?浣青,浣青,你想想吧!」浣青呆呆的愣住了,好一會兒,她就愣在那兒,動也不動,半晌,她垂下頭來,猛然間看到自己衣冠不整,她迅速的把手按在襟上,要去扣那紐子,急促中,卻找不到那紐絆兒,她的嘴唇抖動著,終於,她「哇」的一聲,就大哭了起來。這一哭,直哭得天昏地暗,風雲變色。狄世謙趕過去,一把攬住了她,眼淚也滾滾而下。那珮兒和靖兒,也忍不住,跟著他們哭,一時間,整個屋子裡,哭成了一團。
好久好久,浣青才平息下來。珮兒端來洗臉水,浣青洗了臉,勻了妝,穿好了衣裳,才在狄世謙身邊坐了下來。長歎了一聲,她說:「或者,這是我命該如此!」
狄世謙含淚望著她,驚奇著這麼多年以後,她雖然憔悴消瘦,卻依然美麗動人,仔細的打量她,他有種恍如隔世之感,用手撫摸著她的鬢髮和面頰,他安慰的說:
「總之,都過去了,是不是?以後,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了。」
「重新開始?」浣青喃喃的問,眼光朦朦朧朧的。「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嗎?你知道我已聲名狼藉嗎?」
「我不在乎。」狄世謙說:「這次,沒有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了。」「你真的還要我?」「我要!」浣青盯著他,臉上閃耀著一片無比美麗的光彩,眼底卻有股說不出來的淒涼。她微笑了,那笑容既甜美,又幸福,卻帶著抹難以瞭解的悲壯。「你不嫌我嗎?」她再問:「當日雖然楊柳青青,今日已是殘花敗柳,你知道嗎?」「你在我心目裡永遠不變。今天你弄到這個地步,不是你的錯,是我的錯。只怪我當初沒有一個好的安排。」狄世謙說:「我明天就把你接出去。」浣青又微笑了,笑得更美,更動人。深深的歎口氣,她低低的,自語般的說:「有你這幾句話,我還求什麼呢?」
然後,她重新振作起來了,重新有了精神,重新有了生氣,重新有了真正的快樂和笑容。她站起身來,一疊連聲的叫人「重新」擺酒,她要「重新」的,真正的和狄世謙喝兩杯。酒來了,他們對飲著,舉起杯子,他們互諒過去,互祝未來。握手言歡,樂何如之!酒酣耳熱,浣青說:
「有酒不能無歌,我要為你歌一曲,好久以來,我沒有真正的唱過歌了。」抱起琵琶,她沉吟片刻,微笑著說:
「記得當初,曾有楊柳青青之約,不料一晃眼,楊柳已經青了六度了,而我呢,也已成為敗柳了。」
「胡說!你依舊青翠!」
「知道章台柳那支歌嗎?」
「當然。」那是個老故事,傳說韓翃有寵姬柳氏,因兵亂而失散,韓翃遣人尋訪,作章台柳之詞,詞曰:「章台柳,章台柳,昔日青青今在否?縱使長條似舊垂,亦應攀折他人手。」現在,浣青指的就是這闋詞。「你知道章台柳,我卻要為你唱一支西湖柳。」浣青說。於是,她撥動琵琶,扣弦而歌:
「西湖柳,西湖柳,為誰青青君知否?
楊柳年年能再青,只有行人不回首。
西湖柳,西湖柳,昔日青青今成帚,
縱使長條似舊垂,可惜攀折眾人手!」
唱完,她放下琵琶,用那對又帶笑又帶淚的眼睛默默的瞅著狄世謙。狄世謙聽了那歌詞,接觸到這目光,只覺得心中一寒,悚然而驚。他立即挨過去,雙手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,雙目緊緊的盯著她的眼睛,誠摯的說:
「浣青,怎麼又唱這種洩氣的歌呢?難道你還不信任我?以為我會嫌你?我會怪你?浣青,六年離別,今日相聚,我們正該高興才是。浣青,以前的艱難困苦都過去了,讓我們重建百年的美景吧,好嗎?浣青?好嗎?」
浣青悲涼的笑著,憐恤的望著他,伸手整理著他的衣襟,低語的說:「你家裡現在就肯收容我了嗎?你夫人現在就肯接納我了嗎?尤其,在我聲名如此之壞的時候!」
「我不會讓你去受他們一丁點兒的氣!」狄世謙急急的說:「我要在西湖邊給你另造一棟房子,有樓台亭閣,有花園水榭,我要給它題名叫『青青園』,在園中種滿楊柳。我就和你住在那兒,整日吟詩作對,泛舟湖中,過神仙生活。等我三年假滿,我將帶你赴京上任……」「你的夫人呢?」狄世謙的臉色一沉。「憑她的所作所為,我們夫婦之間,已恩斷義絕!」
「你的父母呢?難道為一個青樓女子,竟置孝道於不顧!」浣青說著,沒有等狄世謙答覆,她又嫣然而笑了。「算了,我們不談這個,這一次,我相信你一定有一個很好的安排,我等待你的安排,而且信任你!來!讓我們再喝一杯吧!」
她斟滿了杯子,笑捧到他的面前來,看到她醉意盎然,笑容可掬。他放下了心裡的疙瘩,也忍不住帶淚而笑了。就著她的手,他飲乾了那杯酒。她再斟了一杯,自己舉著,一飲而乾。於是,他們相視相望,帶淚帶笑,談不盡的未來,訴不盡的過去。酒杯常滿,酒壺不空,兩人笑著,哭著,飲著……他們醉了。浣青的面頰被酒染紅了,眼睛被酒點亮了,帶著那樣濃重的醉意,她朗吟著晏幾道的句子:
「彩袖慇勤捧玉鐘,當筵拚卻醉顏紅,舞低楊柳樓心月,歌罷桃花扇底風!從別後,憶相逢,幾回魂夢與君同,今宵剩把銀虹照,猶恐相逢是夢中!」
夜深了,人靜了,春宵苦短,酒盡更殘。浣青執著狄世謙的手,依依的說:「世謙,今日重逢,我真不知是真是幻,人生得一知己,死而無憾,何況我一個青樓女子,能得到你這樣的癡情人,今生也就夠了!」「怎麼說說又傷感起來了?」狄世謙問。
「不,我是太高興了!」浣青說,笑得動人。「請在這廳中稍候,我去把臥室整理一下,再請你進來。」
「叫珮兒去弄,何必自己動手。」
「不,我要親自為你疊被鋪床。」
她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盈盈一笑,就轉身進屋裡去了。
狄世謙在外廳等著,半晌,裡屋寂無動靜。想必她正卸去釵環,對鏡梳妝,他不願打擾她,時間長了,他微感不妙,站起身來,他大聲的喊:「浣青!」裡面寂無回音,珮兒聞聲而入,驚問:
「怎麼了?」「浣青在裡面!」狄世謙說,衝過去要推開那扇門,門卻從裡面閂上了。他扑打著門大喊:「浣青!浣青!浣青!」裡面什麼聲音都沒有。珮兒蒼白著臉跑出去叫人,靖兒和下人們都來了,他們衝開了那扇門。
浣青高高的懸在樑上,她腳下是一張橫倒的凳子。
他們解下她來,已斷氣多時。在書桌上,有一張紙,墨跡淋漓的寫著她最後的幾句遺言:
「敗柳之姿,難侍君子,唯有一死,以報知己。」
狄世謙握著這張遺箋,他沒有哭,也沒有說話,安靜得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,只是靜靜的站在那兒,靜靜的看著她的遺容。三天後,狄世謙把她葬在西湖湖畔。在葬禮行前的一剎那,珮兒卻忽然觸棺而亡。狄世謙點頭長歎著說:
「好,好,誰料到青樓之中,有此奇女,更有誰料到,還有此義僕!」他毫不墮淚,也毫不惋惜,只把她們主僕兩人,葬在一起。在墓前,他手植楊柳一株。並立了一塊小小的墓碑,碑上簡簡單單的刻著四個字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