還要等!等吧!那份固執的癡情哪!終於,她的「等」得到了結果,靖兒回來了。靖兒一進家門,就成了狄府的寶貝,都知道他是狄世謙最得力的侍兒,狄府中老的少的,都有那麼一車子的話要問他,少爺瘦了?胖了?公事忙不忙?下人們得力否?北方生活習慣嗎?菜吃得來嗎?想家嗎?需要什麼嗎?……那麼多那麼多的問題。靖兒先不敢提浣青,只說要接少夫人進京,兩位老人也深中此心,只因為狄世謙尚無子嗣,夫妻久別,總不是辦法。兩老都急於要抱孫子哪!少夫人更是喜悅萬分,心急似火了。但,那聰明、善妒、而又手段高強的少夫人看到狄世謙派回來的是靖兒,心裡就也有了數。對於浣青,她一直在暗中偵伺著,知道那女子硬是癡心苦守,數載不變,心裡就有些兒不安。等靖兒一回來,這不安就更重了,只怕那狄世謙安心想接的不是她,而是那青樓中的狐狸精呢!
於是,背著人,她把靖兒叫進了屋裡,嚴厲的說:
「靖兒!你這次回來,一定還別有任務吧!」
「少奶奶指的是什麼?奴才不知道。」靖兒機伶的回答。
「不知道?」少夫人猛的一拍桌子,厲聲說:「你想在我面前裝什麼鬼?你不是要來察訪那個狐狸精的嗎?」
「少奶奶!」靖兒慌忙跪下了。「小的不敢。」
「什麼敢不敢?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下作奴才!只會裝神弄鬼的唬少爺,帶他去那些花街柳巷,如果少爺的身子弄壞了,我就找你!」「奴才不敢!奴才不敢!」靖兒一疊連聲的說,跪在那兒直磕頭。「靖兒,你知道你是從小被我們家買來的嗎?」
「奴才知道!」「你要是不學好,我就稟明老爺,把你賣掉!」
「請少奶奶開恩,奴才一定學好!」靖兒慌忙說,嚇得不知所措。「你想跟我進京去服侍少爺嗎?」少夫人再問。
「小的願意!」「什麼願意不願意?我如果不要你,就由不得你!不過是個小奴才罷哪!」「求少奶奶帶奴才去!」靖兒慌忙說,一個勁兒的磕頭。
「那麼,你可要聽我的附咐去辦事嗎?」少夫人咄咄逼人的再問。「小的聽命!」「那麼,你過來!」靖兒匍匐過去,少夫人對他密囑了一大篇話,靖兒一驚,抬起頭來,瞪視著少夫人,衝口而出的說:
「不!」「你說什麼?」少夫人眉頭一皺,眼睛一瞪,又猛的拍了一下桌子。「你辦得好,我會重賞你,你要是不辦呵,你也別想在我們家待下去了,記住,我還是你的主母呢,別以為你少爺現在會在這兒護著你,他遠在京城裡呢!辦還是不辦?你就說一句吧!要不要到老爺面前去打小報告,你也說一句吧!事後要不要再給狐狸精通風報信,你都說說清楚吧!」
「小的不敢,小的聽命,小的一切照少奶奶的吩咐辦事!」靖兒只得說,不住的磕頭。「那麼,起來吧,明天去辦事去!有一丁點兒辦得不對呵,你自己也知道結果會怎麼樣!」
於是,這天,靖兒來到了浣青這兒,在他身後,另有少夫人的兩個心腹家人跟著,抬著一大包的銀子。珮兒開的門,一看到靖兒,這丫環喜出望外,已樂得快暈倒,連跌帶沖的衝向了裡屋,她結舌的喊:
「小……小姐,快……快去,是……是……靖兒呢!」
浣青渾身一震,腿軟軟的只是要倒,珮兒一把扶住了她,又笑又喘的說:「你快去呀,他在外屋裡等著呢!」
浣青深吸了口氣,把手緊壓在胸口,半天動彈不得。然後,她忽然振作起來了,推開珮兒,直奔到外屋的門口,她用手扶著門框,望著靖兒,她又想哭又想笑,不敢相信的喊:
「靖兒,真是你?」靖兒正呆呆的打量著這屋子,當初少爺留下的那些好傢俱早都不存在了。一張破桌子,幾張木板凳子,屋角的紡車,織布梭子,滿屋子的棉花絮兒,掛著的紗絛子,家徒四壁,一片淒然。不用問,靖兒也知道浣青這些年過的是什麼日子了,看著屋裡這一切,他鼻子酸酸的直想掉眼淚,礙著身後的僕人,只得忍著。聽到浣青一喊,他抬起頭來,眼前的浣青,青布襖兒,藍布裙子,大概怕棉絮沾上頭髮,頭上用塊藍布包著,臉上沒有一點兒脂粉,憔悴、瘦弱而蒼白。但是,那對眸子,卻那樣炯炯有神的瞪著他,裡面包涵的是數年來的等待與期望。靖兒的鼻又一酸,眼淚直衝進眼眶裡去,他慌忙掩飾的俯下頭去,低聲的說:
「奴才奉少爺之命,來給楊姑娘請安。」
浣青閉了閉眼睛,淚水直流下來,終於來了,她沒有白等呵!身子站不穩,她用手支著門,虛弱的問:
「你們少爺好嗎?怎麼這麼久,一點消息都不給我呢?珮兒去過你們府裡,也見不著人。不過,好歹我們是熬過來了。」她軟弱的微笑,淚水不停的流著。「你們少爺怎麼說呢?」
「少爺……」靖兒欲言又止,悄悄的看看身後的僕人,想到少夫人的嘴臉,想到自己的身份,他心一橫,咬咬牙說:「少爺叫奴才給姑娘送了銀子來了!」
送銀子?浣青怔了怔,立即想明白了,當然哪,他一定知道自己急缺銀子用,要治裝,要買點釵環,要準備上路,哪一項不需要銀子呢?她望著靖兒,眼光是詢問的,唇邊依然浮著那個可憐兮兮而又軟弱的笑。靖兒不敢再抬眼看她。她轉頭吩咐跟隨的人放下了銀子,很快的說:
「這兒是一千兩,少爺說,讓姑娘留著過日子吧!」
「靖兒?」浣青蹙起了眉,驚愕的喊。
「少爺要奴才告訴姑娘,」靖兒不忍抬頭,眼睛看著自己的鞋尖,像倒水似的說:「他在京城裡做官,三年五載都回不來,要姑娘別等他了,遇到合適的人家就嫁了吧。京城裡規矩多,不合姑娘的身份,姑娘去了,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。一千兩銀子留給姑娘,少爺謝謝姑娘的一片心。請姑娘諒解他不能接姑娘進京,並請姑娘也忘了他吧!」
浣青扶著門,眼睛越睜越大,臉色越來越白,聽完了靖兒的一篇話,她有好一刻動也不動。然後,嘴一張,一口血就直噴了出來,身子搖搖欲墜,用手緊扶著門,她掙扎著,喘息著喊:「珮兒!珮兒!」珮兒一直站在旁邊,現在早就泣不成聲,奔過去,她扶著浣青,哭著叫:「小姐!小姐!」浣青掙挫著,用手一個勁兒的推珮兒,喉嚨裡干噎著,眼裡卻沒有淚。啞著嗓子,她推著珮兒說:
「去!去!珮兒,把那一千兩銀子摔出去!去!去!珮兒!」
珮兒哭著,應著,身子卻不動。浣青一跺腳,厲聲的大喊:「珮兒!」珮兒慌忙答應著,過去要扔那銀子,可憐那麼重的包袱,她怎麼拿得動,她不禁哭倒在桌子旁邊。靖兒心一酸,再也熬不住,眼淚就也滾落了下來,哽塞的,他吞吞吐吐的說:
「姑……姑娘,你……你也別生氣,那銀子,你不要,我叫人抬走就是了。姑……姑娘,你也保重點兒,說不定……說不定以後還會有好日子呢!姑……姑娘,你……你……也別太傷心,奴才是吃人家飯,做人家事,也是沒辦法呵!」
靖兒吞吞吐吐的幾句話,原是想暗示浣青,自己是受少夫人的指使,但聽到浣青耳中,卻全然不是那樣一回事,似乎連靖兒都還有人心,那狄世謙卻薄倖至此!等待,等待,等待到的是這樣的結果!浣青急怒攻心,悲憤填膺,她喘著說:
「靖兒!你等一等!」奔進裡屋,她取出一塊白絹,咬破手指,滴血而書:
「東風惡,可憐吹夢渾無據,
渾無據,山盟海誓盡成空句!
相逢只當長相聚,誰期反被多情誤,
多情誤,今番去也,再無回顧!」
寫完,她拿著這白絹,再走了出來,將白絹交給靖兒,她咬著牙說:「把這個拿去,交給你們少爺,告訴他,他既絕情如此,我也無話可說,但是,我會記著的,記著這一筆帳!去吧!你們!抬著你們的銀子去吧!」
靖兒有口難言,含著淚,他和那兩個家人抬著銀子出來了。那兩個家人目睹這一幕,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,只畏懼少夫人的威嚴,不敢多說什麼。靖兒收起了那塊白絹,央告著兩個家人說:「請別把這白絹的事告訴少夫人吧,留著它給少爺作個紀念吧,總算他們交往了一場。」
兩個家人歎息著應允了。
這兒,浣青支走了靖兒,已力盡神疲,再也支持不住,就倒在床上了。珮兒撲在床邊,痛哭不已,浣青反而冷靜了下來,雙目定定的望著屋樑,她靜靜的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