於是,那些戰戰兢兢的獵人們不敢拒絕了,收了銀子,他們跪在地下,齊聲謝恩。雲鵬笑嘻嘻的看著那只白狐:
「現在,這隻狐狸是我的了?」
「是的,爺。」雲鵬把手放在白狐的頭頂上,摸了摸它那柔軟的毛,對它祝福似的說:「白狐啊!白狐啊!你生來希罕,不同凡響,就該珍重自己啊,現在,好生去吧!森林遼闊,原野無邊,小心不要再落網罟啊!」說完,他站起身來,對獵人們說:
「好了,解開它,讓它自己去吧!」
獵人們面面相覷,沒有表示任何意見,他們走上前去,三下兩下就解開了那狐狸的繩索。除去拘束之後,那白狐立刻一翻身從地上站了起來。擺了擺頭,它抖動了一下身上的毛,就昂首而立。星光下,它渾身的白毛白得像雪,眼珠亮得像星,站在那兒,它有種難解的威嚴,漂亮而華貴。
「好畜牲!」葛雲鵬點點頭,揮了揮手。「不要管它了,上轎吧!我們又耽誤了不少時間了!」
他轉過身子,上了轎。獵人們都俯首相送。他坐在轎中,拉開簾幔,對那些獵人揮手道別。轎子抬起來了,正要前行,忽然間,那只白狐跑了過來,攔在轎子前面。轎夫們呆住了,只愣愣的看著那只白狐,雲鵬也奇怪的望著它。那白狐低著頭,垂著尾巴,喉嚨裡發出柔和的,低低的鳴叫,似乎有滿腹感激之情,卻無從表達。然後,它繞著轎子行走,緩緩的,莊嚴的邁著步子,一直繞了三圈。月光之下,山野之中,這白狐的行動充滿了某種奇異的,神秘的色彩。接著,它在轎前又停了下來,低低頷首,又仰起頭,發出一聲短暫的低嘯,就揚起尾巴,像一陣旋風一般,捲進路邊的叢林裡去了。只一眨眼的工夫,它那白色的影子,已在叢林裡消失無蹤。
「君子有好生之德。」雲鵬喃喃自語:「好好去吧!白狐。」
轎子向前移動了,一行人繼續在暗夜的山野裡,向前趕著路,山風清冷,星月模糊,遠方,十里鋪的燈火,已依稀可見了。
二
夏日的午後,總是倦怠而無聊的。雲鵬坐在他的書房中,握著一卷元曲,不很專心的看著。他的小書僮喜兒,在一邊幫他扇扇子。上任已經半個月了,他已熟悉了這個樸實的小地方,老百姓安居樂業,民風恬淡而淳樸,很少紛爭,也很少打鬥。半月以來,他只解決了一兩件家庭糾紛。縣太爺的工作,是清閒而舒適的。這縣城名叫楊家集,為什麼叫楊家集,已經不可考,事實上城裡姓楊的人家,比姓什麼姓的都少,想當初,這兒必定是個趕集的市場。現在,這裡也有上千戶人家,而且,是個小小的皮貨集散地。因為皮貨多,外來的商賈行旅也很多,於是,酒館、飯店都應時而生。再加上一些走江湖的戲班子,變戲法兒的,耍猴兒的……也常常到這兒來做生意,所以,這楊家集遠比雲鵬預料的要熱鬧得多。
縣衙門在全城的中心地帶,一棟氣氣派派的大房子,門口有兩個大石獅子守著門。知縣府邸就在衙門後面,上起堂來倒十分簡單。知縣府是全城最講究的房子了,前後三進,總有幾十間屋子,畫棟雕樑,中間還有個漂漂亮亮的大花園。
雲鵬已把家眷接了來了,夫人名叫弄玉,長得非常雅麗,而且溫柔嫻靜。如果說雲鵬還有什麼美中不足的地方,就是弄玉生過兩個孩子,都是女兒,一個叫秋兒,八歲,一個叫冬兒,六歲,從此,就沒再生育過。因為沒兒子,弄玉比誰都急,常常勸雲鵬納妾,但是,關於這一點,雲鵬卻固執無比,他常對弄玉說:「生兒育女,本來就是碰運氣。倒是夫婦恩愛,比什麼都重要,我們本不相識,因父母之命而成親,難得彼此有情,這是緣份。如果為了生兒子而納妾,那個姨太太豈不成為生兒子的工具?這是糟蹋人的事,我不幹!」
聽出丈夫的意思,似乎碰別了知心合意的人,以「情」為出發點,則納妾未嘗不可。於是,弄玉買了好幾個水蔥一樣的標緻丫頭,故意讓她們侍候雲鵬,挑燈倒茶,磨墨扇扇,……但是,那雲鵬偏不動心,反打發她們走,寧願用小書僮喜兒,弄玉也就無可奈何了。私下裡,丫頭們稱雲鵬作「鐵相公」,說他有鐵一般的心腸,也有鐵一般的定力,怎樣如花似玉的人兒,他都不會動心。現在,這個「鐵相公」就坐在書房中,百無聊賴的看著元曲,這時,他正看到一段文字,是:
「香夢迴,才褪紅鴛被,重點檀唇胭脂膩,匆匆挽個拋家髻,這春愁怎替?那新詞且寄!」
一時間,他有些神思恍惚,闔上書,他陷入一陣深深的冥想中。書僮喜兒,在一邊靜悄悄的扇著扇子,不敢打擾他,看樣子,主人是要睡著了。房裡燃著一爐檀香,輕煙繚繞,香氣瀰漫。綠色的竹簾子低低的垂著,窗外有幾枝翠竹,有只蟬兒,不知歇在哪根竹子上,正在知溜知溜的唱著歌。片刻,蟬聲停了,屋裡更靜,卻從那靠街的一扇窗子外,傳來一陣婉轉而輕柔的、女性的歌聲。雲鵬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,側身傾聽,那歌聲淒楚悲涼,唱的是:
「荒涼涼高秋時序,冷蕭蕭清霜天氣,
怨嘹嘹西風雁聲,啾唧唧四壁寒蛩語,
方授衣,遠懷愁幾許?
沾襟淚點空如雨,和淚緘封,憑誰將寄?」
然後,歌聲一變,唱的又是:
「野花如繡,野草如茵,
無限傷心事,教人怎不斷魂?……
新鬼銜冤舊鬼呻,弊形成灰燼,
唯有陰風吹野憐,慘霧愁煙起,
白日易昏,剩水殘山秋復春!
……
萬里羈魂招不返,空落得淚沾巾,
念骨肉顛連無告,只得將薄奠來陳,
酹椒觴把哀情少伸,望尊魂來享慇勤!……」
那歌聲含悲帶淚,唱唱停停,婉轉淒切,令人鼻酸。而在歌聲之中,又夾著許多嘈雜的人聲和歎息聲。雲鵬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,對喜兒說:
「喜兒,你叫葛升到外面街上去看看,是誰在唱這樣悲慘的曲子?有沒有什麼冤屈的事情?」
「是的,爺。」喜兒去了,雲鵬仍然坐在那兒,聽著那時斷時續的歌聲。越聽,就越為之動容,歌女唱曲子並不稀奇,奇的是唱詞的不俗和愴惻。片刻之後,葛升和喜兒一起來了。垂著手,葛升稟報著說:「爺,外面有個唱曲兒的小姑娘,在那兒唱著曲子,要賣身葬父呢!」「什麼?賣身葬父?」雲鵬驚奇的。
「是呀,她說她跟著父親走江湖,父親拉琴,她唱曲,誰知到了咱們楊家集,她父親一病而亡,現在停屍在旅邸中,無錢下葬,她願賣身為奴,只求安葬她的父親。」
「哦?」雲鵬沉思著。那歌聲仍然不斷的飄了過來,現在,已唱得格外悲切:
「家迢迢兮在天一方,悲淪落兮傷中腸,
流浪天涯兮涉風霜,哀親人兮不久長!……」
雲鵬皺了皺眉,抬起頭來,他看著葛升說:
「有人給她錢嗎?」「回稟爺,圍觀的人多,給錢的人少。」
雲鵬感慨的點點頭。「葛升!」「是的,爺!」「你去把她帶進來,我跟她談談。」
「是的,爺。」葛升鞠躬而退。喜兒走過來,依然打著扇子。一會兒,那歌聲就停了,再一會兒,葛升已在門口大聲回稟:
「唱曲兒的姑娘帶來了,爺。」
雲鵬抬起頭來,頓時間覺得眼前一亮,一個少女正從門口輕輕的、緩緩的走進來。她渾身縞素,從頭到腳,一色的白,白衣、白裳、白腰帶、白緞鞋,髮髻上沒有任何珠飾,只在鬢邊簪著一朵小白花。這一色的素白不知怎的竟使雲鵬心中陡的一動,聯想起了什麼與白色有關的東西來。但他立刻就擺脫了這種雜念,當然哪,人家剛剛喪父,熱孝在身,不渾身縞素,又能怎的?那少女站在他面前,頭垂得那樣低,他只能看到她那小小的鼻頭和那兩排像扇子般的長睫毛。她低低襝衽,盈盈下拜,口齒清晰的說:「小女子白吟霜叩見縣太爺。」
雲鵬心裡又一動,坐正了身子,他說:
「不用多禮了,站起來吧,姑娘。你說你的名字叫什麼?」
「我姓白,名叫吟霜,吟詩的吟,冰霜的霜。」
「好名字!」雲鵬喃喃的說,盯著她:「你抬起頭來吧!」
白吟霜順從的抬起頭來,兩道如寒星般的眼光就直射向雲鵬,那烏黑的眸子,那樣深,那樣黑,又那樣明亮,那樣晶瑩,裡面還盛滿了淒楚、哀切、與求助!這是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呵!那種眼光,那份神情!惻惻然,盈盈然,楚楚然,動人心魄。雲鵬費了大力,才能讓自己的眼光,和她的眼光分開。然後,他注意到了她那份非凡的美。雖然脂粉不施,她的皮膚細膩如雪,再加上唇不點而紅,眉不畫而翠,更顯得眉目分明。白吟霜,好一個名字,她有那份純淨,也有那份清雅!「你父親過世了嗎?」雲鵬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