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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頁     瓊瑤

  「不錯。」凌風笑吟吟的回答。

  「找到你們的夢了?」他深深的望著我們:「今年的夢湖似乎蘊藏豐富。」我望著他,他眼睛裡有著智慧,他把一切的事情都看在眼睛裡,他瞭解所發生過的任何事,我知道。或者,他是靠著咀嚼著別人的歡樂和痛苦為生的。

  「你為什麼不去湖邊釣釣看呢?」凌風說:「或者會有意外的收穫。」「那是年輕人垂釣的地方,不屬於我。」韋白說。

  「何必那樣老氣橫秋?」凌風笑著:「你說過,夢想是不分年齡的。」韋白也笑了笑,我們在他身邊坐下來。韋白乾脆把魚竿壓在地下,燃起了一支煙。噴出一口煙霧,他輕描淡寫的說:

  「余亞南要走了,你們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余亞南要走?」我不由自主的吃了一驚:「走到什麼地方去?」「我不知道,」韋白搖搖頭:「大概是台北吧!他終於對這山野的生活厭倦了。」「不再回來了嗎?」我問,心中車輪一般的打起轉來,凌雲,凌雲怎麼辦呢?「大概不會再回來了,他已經辭去了教員的職位。能夠在這裡待上三年,我已經覺得他很難得了。」韋白說。

  「回台北?」凌風微蹙著眉頭。「他不是說台北的車輪輾碎了他的靈感嗎?」「這兒的山水也沒有為他帶來靈感,」韋白淡然一笑。「他說他完全迷失了,找不著自己的方向。事實上,他患上了這一代年輕人的病,最糟的是,這種病幾乎是不治的,除非你長大了,成熟了。」「什麼病?」我問。「流行病。」韋白吐出了一個煙圈,穿過樹隙的陽光是無數的金色圓粒,在煙圈上下飛舞。「苦悶啦,□徨啦,迷失啦,沒有方向啦……這些成為了口號,於是藝術、文學、音樂都要去表現這一代的苦悶,這一代的迷失和□徨。為什麼苦悶?為什麼迷失?為什麼□徨?年輕人並不完全知道;往往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苦悶而苦悶,不知道為什麼要迷失而迷失。在這種情況下,藝術也好,文學也好,表達的方式都成了問題。最後,就只有本人才看得懂,甚至於,有時連本人都看不懂。」他望著我,對我微笑:「詠薇,你還要寫小說嗎?」

  「要的。」我說。「維持不生病!」他誠懇的說。

  「我一發燒就來找你,」我說:「你是個好醫生。」

  「我不行,」他搖搖頭:「我不能當醫生,我只知病理,而不會——」「處方。」凌風接口。我們都微笑了,我又回到原來的題目上。

  「余亞南什麼時候走?」

  「總是這一兩天吧,」韋白說:「這幾天他一直在整理他的畫稿。」「到台北再去找尋他的珍妮?」我喃喃的自語了一句。

  「你在說什麼?」凌風警覺的望著我。

  「沒什麼。」離開了韋白之後,我們都非常沉默,我在想著余亞南和凌雲,難道這就是結局?余亞南預備如何處置這段感情呢?毫不交代的一走了之嗎?這就是「忠於自己」的做法?就是「愛」的表現?凌雲知道他要走了嗎?以後,一往情深的凌雲又將如何處置自己?「詠薇,」凌風突然開了口,用一種古怪的神色望著我:「你很關心余亞南的離去嗎?」

  「是的——」「他對你很重要?」我望著他,大笑了起來:

  「別傻吧,凌風!」邁開步子,我跑回了幽篁小築。來不及去洗洗我被汗水所濕的面頰,也來不及用水潤潤我乾燥的喉嚨,我幾乎立即就到了凌雲的房間裡。凌雲正在桌前描一張繡花樣子。

  「凌雲,」我關上門,靠在門上。「你知不知道余亞南要走了?」「什麼?」她驚跳了起來,愣愣的望著我。「你說誰?余亞南?」「是的,余亞南。我剛剛碰到韋白,他說余亞南已經辭了職,要回台北去了。他沒有告訴你嗎?」

  「我——」凌雲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。「我不知道,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。」

  「這就是余亞南!」我憤憤不平的說:「這就是他的戀愛,我打賭他根本不準備告訴你,就想悄悄的一走了之。凌雲,這種人你還放在心裡做什麼呢?」

  「不——」凌雲軟弱的倒進椅子裡,把頭埋在臂彎中:「不——我不相信。」「是真的,」我走過去,同情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,「韋白不會說謊。」「不——」凌雲痛苦的搖著頭,呻吟著說:「你讓我靜一靜,我現在心亂得很,詠薇,請你讓我單獨在這兒。」

  「好的,」我說,緊緊的握了她一下,低聲說:「不過,答應我不要太難過吧,好麼?」

  她點點頭。我輕輕的退出了她的房間,十分為她難過。回到我自己的房裡,我長歎一聲,躺在床上。誰能解釋感情是什麼東西?它使人們快樂,也使人們痛苦,而且,它把人生弄得多麼複雜呀!吃飯的時候,我又見到了凌雲。我實在非常佩服她,她的臉色依然蒼白,但是,已經恢復了她的平靜。坐在飯桌上,她莊嚴的一語不發,大大的眸子灼熱的燃燒著痛楚,卻埋著頭不動聲色的扒著飯粒,沒有人注意到她吃得很少,只有章伯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:「你不舒服嗎?凌雲?」她關懷的問。

  「沒有呀!媽媽。」凌雲安安靜靜的回答。

  章伯母不再問了,我詫異她那樣精細的人,竟看不出女兒心中的痛苦。飯後無人的時候,我悄悄問凌云:

  「你想通了嗎?」「是的,」她安靜的說:「他必須走,去找尋他的藝術世界,沒有一個藝術家會在一個地方定居的。」

  「甚至不告訴你嗎?」「何必要有離別和哭泣的場面呢?」她說。「你居然認為他所做的——」

  「都是對的!」她打斷了我:「我依然愛他!」

  我歎息。怎樣固執的一片癡情呀!

  兩天後,韋白來告訴我們,余亞南走了,他甚至沒有到青青農場來辭行。

  第十九章

  距離凌風註冊的日子只有兩天了,連日來,章伯母和凌雲都忙著給凌風補充冬裝,凌雲在三日裡為凌風趕出一件毛背心來,章伯母釘了一床厚棉被給他,大家都很忙,只有我和凌風反而空閒,我是什麼都不會做,而且滿腹離愁。凌風和我一樣,終日只是慘兮兮的跟在我後面,千叮嚀萬囑咐的叫我勤於寫信。章伯母常用寵愛而憐惜的眼光望著我們,當我幫她拉被裡或穿針拿線的時候,她就會滿足的歎口氣,凝視著我說:「凌風那個頑童,哪一輩子修到了你!」

  我會紅著臉跑開,心底卻漲滿了溫情。凌風的冬裝幾乎全要從頭做起,章伯母說,他每次帶到學校裡去的衣服,放假時從沒有帶回來過,全給同學穿去了,問起他來,他會說:「宿舍裡的同學全是亂穿衣服的呀,不知道給誰穿走了。」但是,他卻很少把同學的衣服穿回來過,偶然有,也一定是破大洞的衣服。我啞然失笑,好一個凌風!我用全心靈來愛他!

  全家都忙著,又由於秋收的季節,農場裡的工作也特別忙,一部分的收成要運到埔裡去出售,另一部分的雜糧急於下種。章伯伯、凌霄、老袁等人整天都在田里,還臨時請了山地工人來幫忙。連山地小學惟一的一輛機器板車,也出動了來裝運東西。看到大家都忙,我很為我的清閒感到抱歉。不過,事實上,我也很忙,我忙於和凌風依依話別,忙於在他臨走之前,再去拜訪我們足跡遍佈的草原,樹林,小溪,和「我們的夢湖」。這天黃昏,我們從夢湖回來,完全浸潤在彼此的深情和離愁裡。穿過竹林,一陣不尋常的氣氛就對我捲了過來,四周很靜,幽篁小築門口悄無一人,我卻毫無理由的感到驚悸和不安,凌風也敏感的覺察到什麼,望著我,他問:

  「怎麼了?」「我——不知道。」我說。

  我們攜著手走上幽篁小築的台階,走進客廳,立即,我們都站住了。客廳裡,綠綠的父親正滿面怒容的坐在一張椅子裡,綠綠依然穿著她那件沒鈕扣的紅衣服,瑟縮的站在她父親的身邊。我從沒看到她如此沮喪和畏懼過,她那充滿野性的眼睛裡流露著惶恐,面頰和脖子上都有著骯髒的鞭痕。她並非自動的站在那兒,因為,她父親鐵鉗一般的手指,正緊緊的扣在她的手腕上。房間裡,除了他們父女之外,就只有章伯母,她的臉色嚴肅而沉重,顯然在勉強維持冷靜,正打開一包新樂園,遞到那山地人面前,勸慰似地說:

  「抽支煙吧!」「不要!」山地人斬釘斷鐵似的說,這兩個字的國語居然咬音很準。一看到我們進去,那山地人就直跳了起來,一隻手仍然緊抓著綠綠,他用另一隻手直指著凌風,沙啞著喉嚨,怒聲說:「就是他!」我嚇了一跳,凌風也愣住了,四面環視,他不解的看看綠綠,又看看章伯母,問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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