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他永遠住在學校嗎?」我問。
「是的,不論寒暑假。」
「他沒有家?我的意思是說,他沒有結過婚?」
「不知道,反正在這兒的他,是個光棍,或者在大陸上結過婚也說不定。」「他有多少歲?」「大概四十五、六吧!」他盯著我:「你對他很感興趣?」
「很好奇,」我說:「他好像不是一個應該『埋沒』在山地小學裡的人。」「或者你不該用『埋沒』兩個字,」他踢開了腳下的一顆石子,沉吟了一下說:「無論生活在哪裡,人只要能自得其樂就好了。」「他在這兒很快樂嗎?」
「問題就在這裡,」凌風搖搖頭:「老實說,我不認為他很快樂,他心裡一定有個解不開的結。」
「說不定他是為了逃避一段感情,而躲到山上來。」
凌風噗嗤一笑,拍拍我的肩:
「你又忙著編小說了!我打賭他不會有感情的紛擾,他已經度過了感情紛擾的年齡。」
「別武斷,」我瞪了他一眼:「你沒有經歷過四十幾歲,怎麼知道四十幾歲的人就沒有感情的紛擾了?在我想像中,感情是沒有年齡的界線的!」
「你也別武斷!」他瞪回我一眼:「你也沒經歷過四十幾歲,怎麼知道他們有感情的紛擾呢?」
「你的老毛病又來了!」我說。
他大笑,我們停在韋白的門前。
這是一排宿舍中的第一間,凌風敲了門,門裡傳來低沉的一聲:「進來!」推開門,我們走了進去,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,對個單身漢來講,不算是太小了。窗子敞開著,房間裡的光線十分明亮。韋白正坐在書桌前面,埋頭在雕刻著什麼,他工作得那麼專心,連頭都不抬起來一下。凌風忍不住喊了一聲:
「韋校長!」他立即抬起頭,看到我們,他顯得十分驚訝,說:
「我還以為是幫我做事的老太婆呢!你們今天怎麼有興致到鎮上來?」「陪詠薇來看看,」凌風說:「她還是第一次到鎮上來呢!」
「坐吧!」韋白推了兩張椅子給我們。
我並沒有坐,我正在好奇的打量著韋白的房間。天地良心,這可不是一間很整潔的房子,我從沒看過一間屋子裡會堆了這麼多書,兩個竹書架堆得滿滿的,地上、窗台上、書桌上、牆角上也都堆著書。除了書以外,還有木頭、竹子、各種已完工或未完工的雕刻品和大大小小的紙卷。韋白注意到我在打量房子,他笑了笑。
「很亂,是不?」「很適合你。」我說。他倒了兩杯茶給我們,茶葉很香,我立即嗅出這是青青農場的茶葉。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,我望著他書桌上的雕刻品,他正在刻的是一大片竹片,上面雕刻著一株菊花和幾塊山石。刻得勁健有力,菊花上方,有草書的兩行字,是《紅樓夢》中黛玉「問菊」一詩中的句子:
「孤標傲世偕誰隱?一樣花開為底遲?」
我不由自主的拿起那塊竹片,反覆把玩。這雕刻品已經近乎完工,只有幾塊石頭和幾匹草還沒有刻完。孤標傲世偕誰隱?一樣花開為底遲?我望著韋白,他正和凌風聊天,問他爸爸媽媽好不好,我忍不住的冒出一句:
「韋校長,你在自喻嗎?」
「什麼?」他不解的望著我。「孤標傲世諧誰隱?」我指指竹片上的句子:「你在說你自己嗎?我對你也有同樣的問題呢!」
「哦!」他嘴角牽動了一下,彷彿是在微笑,但他的神情卻有些落寞。「你以為我是孤標傲世的?」他問。
「你不是嗎?」「不是。」他搖搖頭。「有才氣的人才能說這句話。我住在這兒只是不得已罷了。」「不得已?」我追問:「為什麼是不得已?只要你願意離開,你不是就可以離開嗎?」「但是我並不願意離開。」他有些生硬的說。
「我不懂,」我搖頭:「你的話不是非常矛盾嗎?」
「你不懂的東西還多呢!」他微笑的望著我,語氣變得非常柔和了。「你還太小,將來你就會知道,整個的世界都是矛盾的,沒有矛盾,也就沒有人生了。」他燃起一支煙,振作了一下說:「為什麼談這樣枯燥的話題?詠薇——我直接喊你的名字你不在意吧?」「很高興,韋校長。」「你在這兒住得慣嗎?」
「她被苦情湖迷住了,」凌風插嘴說,「我想她是越來越喜歡青青農場了,對不對?」他轉向我。
我點點頭。「這裡有許多我預料不到的東西和景致,還有許多我預料不到的人物……」「怎樣的人物?」韋白打斷我。
「像你,韋校長。」我坦白的說。
他笑了笑,噴出一口煙,煙霧籠罩下的他,那笑容顯得有些難以捉摸,是個無可奈何的笑。
「我看得出來,」他說:「你還是編織幻想的年齡。」
「你在笑我嗎?」我問:「我以為你的意思是說我很幼稚。」
「我不會笑你,」他搖搖頭:「因為我也有過滿腦筋幻想的時代。」「你是說——」凌風插了進來:「像你現在這樣的年齡,就不會再幻想了?」他暗中瞟了我一眼,我知道他是在為我們剛剛辯論的問題——四十幾歲的人有沒有感情紛擾——找答案。「並不是完全沒有,」韋白又噴了一口煙。「我這種年齡,也是一個『人』哩!是『人』就有許多『人』所擺脫不開的東西——」(現在輪到我在暗中瞟凌風了。)「只是,對許多問題已經看透了,知道幻想只是幻想,不會變成現實。年輕的時候,是硬要把幻想和現實混為一談的。不過,即使能區別幻想和現實,人仍舊還是會去幻想。」
「感情呢?」凌風迫不及待的問,又瞟回我一眼:「你會不會還有感情波動的時候?」
韋白拋下了煙,從椅子裡跳起來,笑著說:
「嗨,今天你們這兩個孩子是怎麼回事?想在我身上發掘什麼秘密嗎?」「詠薇想在你身上找小說題材,」凌風輕易的把責任推在我身上:「你知道,她想成為一個女作家!」
「錯了!」我說,不滿意的皺起眉:「我只是想寫作,並不想當女作家。」「這有什麼區別?」凌風說。
「寫作是一種發洩,一種傾吐,一種創造……」我熱烈的說:「作家只是一個地位,當女作家就意味著對地位和名的追求,這是兩回事。」「我懂得詠薇的意思,」韋白說,「她所熱中的是寫作本身,至於能不能成名作家,這並不在她關心的範圍之內,如果能,是意外的收穫,如果不能,也無所謂,對不對?」
「對了!」我說:「就像一個母親,盡她的本能去愛護她的子女,教育她的子女,並且創造了她的子女,在她,只是一種感情和本分,並不是為了想當模範母親呀!」
韋白笑了,說:「你的例子舉得很有意思。」走到窗前,他看了看窗外的陽光,回過身來說:「天氣很好,我們到溪邊去釣魚如何?有興趣嗎?」「好的!」凌風站了起來,他本來對於一直坐著聊天已經不耐煩了。「你的魚竿夠不夠?」
「我有四、五根呢!」「用什麼東西做餌?」我問。
「蚯蚓。」我皺眉,凌風笑得很開心:
「到鄉下十天了,你還是個城市裡的大小姐!」他嘲笑的說。「這與城市和鄉下有什麼關係?」我說:「即使我是個鄉下姑娘,我也會認為切碎一條蚯蚓是件殘酷的事情!」
「可是,你可照樣吃魚,吃蝦,吃雞,吃豬肉,都是切碎了的屍體!」「嗨!」我有些生氣了,瞪視著他:「我從沒有看過一個比你更愛抬槓和更討厭的人!」
他大笑了,拿著魚竿跑出門去。我一回頭,看到韋白正用一種奇異的微笑注視著我們,於是,我不再多說什麼了,我不願韋白認為我是個愛吵愛鬧的女孩子。
帶著魚竿,我們來到了溪邊。這條河是經過鎮上,再經過青青農場,繼續往下流的。我們一直走到青青農場與村落之間的那一段。放下魚竿,凌風立即用帶來的小鏟子挖開了泥土。這一帶的土壤都很肥沃,他立刻找到了三、四條又肥又長的蚯蚓。我把身子背過去,不看他們對蚯蚓的宰割工作,半晌,凌風笑著喊:「詠薇,你到底要不要釣魚呀?」
「要,」我說:「請幫我上上魚餌好嗎?」
「自己上!」凌風說。「那麼,我還是在樹底下休息休息吧!」我悶悶的說。
「這兒,給你!」韋白遞了一根上好魚餌的釣竿給我,我接過來,對凌風白了白眼睛。凌風只是自己笑著,一面拿著魚竿走下河堤,把魚餌摔進了水裡。
我們開始釣魚。三個人都有一陣短期的沉默,陽光在水面閃著萬道光華,蟬聲在樹梢上熱烈的喧鬧,幾片雲薄而高,從明亮的藍空上輕輕飄過。我坐在草叢裡,魚竿插在我身邊的泥地上(因為我握不牢它),凌風站在我身邊,魚竿緊握在他手中。韋白在距離我們較遠的地方,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