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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頁     瓊瑤

  她反覆的唱著,我發現那調子單純悅耳,但聽多了,就嫌單調。不過,她的歌喉圓潤動人,咬字並不准,調子也常隨她自己的意思胡亂變動,卻更有分樸拙的可愛。

  她突然跳了起來,說:

  「我要走了!」想到就做,她對我揚揚手,返身就奔進了林內,她那赤裸的腳一定從不畏懼荊棘和刺叢。在綠色的樹林裡,她像一道紅色的光,幾個迴旋,就輕快的失去了蹤影,剩下我在那兒呆呆發愣,疑惑著剛剛所見的一切,是不是僅僅是我的一個夢而已。我又在湖邊坐了大約半小時,直到腕表上已指著十一點了。站起身來,我採了一朵苦情花,走向歸途,我必須趕上吃午餐的時間。下山的路走了還不到三分之一,我碰到了迎面而來的章凌風。他站住,愉快的望著我。

  「我就猜到你到這兒來了!」他說。

  「你來找我的?」我問。

  「唔,」他哼了聲:「秀枝說你一早就出來了,溪邊沒你的影子,我猜你一定到夢湖來了,果然就碰到你。」

  「找我有事嗎?」「沒事就不能找你嗎?」

  我笑了,望著他。「我該學會不對你用問句,因為你一定會反問回來,結果我等於沒問,你也等於沒答,完全成了廢話。」我說。

  他大笑,過來挽住我的手臂。

  「你十分有趣,詠薇,和你在一塊兒,永不會感到時光過得太慢,我原以為這個暑假會非常枯燥而乏味的。」

  我注視著他,他的服裝並不整齊,香港衫縐褶而零亂,上面沾著許多碎草和枯枝,頭髮也是亂七八糟的,額上的汗珠證明他不是經過一段奔跑,就是在太陽下曬了很久,但是,那些碎草和泥土,應該不是太陽帶給他的,同時,我也不相信他會像凌霄一樣在田里工作。

  「你和人打過架嗎?」「哈!」他笑得更開心了:「才說不對我用問句,你的問題就又來了。」盯著我,他說:「我像和人打過架嗎?」

  我也大笑了,好一句回答!

  笑停了,我們一塊兒向山坡下走。他問:

  「今天的夢湖怎樣,美麗嗎?」

  「是的,」我說:「再且,我在夢湖邊見到一個森林的女妖,屬於精靈一類的東西。」「森林的女妖。」他的眼睛閃了閃:「那是個什麼玩意兒?我猜猜看,一條小青蛇,一隻蜥蜴,或是一個甲蟲,一隻蜻蜓……對了,準是蝴蝶飛蛾一類的東西。」

  「你錯了,」我說:「是一個女孩子,一個名叫林綠綠的山地女孩,美麗得可以讓石頭融化。」「林綠綠?」他作沉思狀,眨動著眼睛:「你碰到了她嗎?那確實是個可以讓石頭熔化的女孩,她全身都是火,能燒熔一切。」「也燒熔你嗎?」我說,望著他的衣服。

  「我?」他盯了我一眼:「我是比石頭更硬的東西。」

  「是嗎?」我泛泛的問,從他衣領上取下一瓣揉縐了的喇叭花花瓣,那抹被摧殘了的藍色躺在我的手心中,顯得有些可憐兮兮的,我那可愛的藍色花環,想必現在已經不成樣子了!「人不可能抵禦美麗。」我自語的說。

  「你說什麼?」他追問。

  「沒什麼,」我望著手裡的藍色花瓣:「我可憐這朵花。」

  他皺皺眉,斜睨著我:

  「我不懂你在說什麼。」

  「你懂的。」我說,吸了口氣:「別談這個,告訴我林綠綠的故事,她為什麼整天在山林裡遊蕩?」

  「因為她是個森林的女妖呀!」

  「哼!」我哼了一聲:「她爸爸想把她嫁給誰?」

  「我不知道,我敢打賭,全鎮的未婚者都想娶她,包括……」他突然嚥住了。「包括誰?」「不知道。」「包括你吧!」我玩笑的說。

  「或者。她不是蠻可愛嗎?能娶到她的人也算有福氣了,只是——」他沉思起來,說:「她需要碰到一個人,這人能夠讓她安定下來——」「——休息她漫遊的小腳。」我接下去說。

  「你在背詩嗎?還是嘰咕個什麼鬼玩意?」

  「不知哪本小說裡的句子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很愛看小說?」「也很愛寫,有一天我會寫一本小說。」

  「寫些什麼呢?」「我還不知道,我想,要寫一些很美麗的東西。」

  「不過,人生並不是都很美麗的。」

  「也不是都很醜陋。」「當然,」他審視我:「但是你得把人生寫得立體化,那麼就美醜都得寫到,否則,你只是寫了片面的,不會給人真實感。」「大部分的人生都是美麗的,屬於醜陋的只是小部分,我想不必強調那小部分,而可以強調那大部分,因為人有愛美的本能,卻沒有愛醜的本能,對不對?我希望我將來寫出來的小說,讓人看了像喝了一杯清香的茶,滿心舒暢,而不要有噁心的感覺,像喝貓血那一類的小說。」

  「喝貓血?」他蹙蹙眉。

  「我看過一篇翻譯小說,寫一個磨刀匠如何扭斷了貓的脖子,把嘴湊上去吸它的血,然後磨刀匠死後,他的狗又如何咬斷他的脖子,去吸他的血……」

  「噢!別說了,你從哪兒看到這樣一篇可怕的東西?」

  「這是一篇名著呢,是德國作家歐倫堡的作品。我相信這種磨刀匠,如果真有其人的話,全世界頂多只有這一個,但是可愛的人物,全世界比比皆是,那麼,為什麼不在那些可愛的人物身上去找題材,而一定要在磨刀匠這種人身上去找題材呢?同時,我也不認為暴露醜惡就叫作寫實。」

  「很有道理,」他點點頭,深深的望著我:「你迷惑了我,詠薇,我沒有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,有這麼單純的外表,卻有這樣豐富的思想——」他凝視我,眼睛中有一簇火焰在跳動:「告訴我,你第一篇小說要寫什麼?」

  「寫——」我從他袖子上再取下一瓣藍色的花瓣:「寫一篇標題叫『一串藍色花串』的小說!」說完,我拋開他,向幽篁小築跑去。「詠薇!」他大喊,追了過來。

  我們一前一後衝進幽篁小築,剛剛趕上吃午飯。

  第九章

   到幽篁小築的第十天,我才第一次到鎮上去。

  和我同去的是凌風,他本想用摩托車載我去,但我更喜歡步行,何況,假如走捷徑,不經過大路,而橫越過那片山坡和曠野,那麼,只要步行四十分鐘就可以走到,而且沿途都有樹蔭可以休息。我們是早晨八點鐘出發的,抵達鎮上還不到十點。

  這並不能叫做「鎮」,像凌風說的,它不過是個山地村落而已。建築大部分是茅草的頂,泥和草砌出來的牆,小部分是磚頭和石塊,街道(假如那算是街道的話)並不整齊,房子也蓋得很零亂,大概總共有三百多戶。看樣子,這些家庭都很窮苦,每家最多的東西是孩子,幾乎每個大門口,都有四五個孩子在嬉戲,甚至孩子還背著孩子,孩子還抱著孩子。全鎮裡最「豪華」的建築就是那所小學校。

  這所小學位於全鎮的頂端,顯然是台灣光復之後所建的,能把教育帶到這窮鄉僻壤中來,實在令人驚異。望著每家門口那些半裸的孩子,我才真正領會義務教育的必需。學校是磚造的平房,有一道矮矮的圍牆,掛著「××鄉國民小學」的招牌,裡面總共只有六間教室,一間辦公廳,和一大塊名之為「操場」的空地。操場上豎著一根旗竿和兩個單雙槓,還有一塊沙坑。這就是學校的全貌。另外,就是在操場對面,一排五間的教職員宿舍。現在正是放暑假的時候,每間教室都空著,門也鎖著,但仍有不少的孩子在操場中遊戲,爬在雙槓上,或滾在沙坑裡,包括一兩歲的孩子都有。「這就是所謂的鎮,」凌風說:「我告訴你的不錯吧?簡直沒有東西可看。」「仍然有很多東西可看,」我說,「這是另一個世界,如果我不來,永遠無法想像一個山地村落。」

  有兩個孩子打起來了,他們滿地打滾,扑打著對方,打得激烈而凶狠。「看他們!」我說:「教育這一群孩子一定是個艱巨的工作。」「應該有更多的人來教他們如何生活,」凌風說:「大部分的山地人都不懂得過日子,他們是只顧今天,不顧明天,而且,他們永遠不明白什麼叫衛生。」

  「這還是教育的問題,沒有人告訴他們骯髒會帶來疾病。不過,韋校長說他們是生活得很滿足也很快樂的。」

  「只要肚子不餓,他們就不會憂愁。」凌風說,微笑的望著那群孩子:「在台灣,你真想找到餓肚子的人,可也不容易。以前,他們靠打獵維生的時候,生活還困難一點,現在,他們已經懂得用農耕來代替狩獵,餓肚子的事大概就不會有了。」「我奇怪,山地人為什麼要住在山地?平地不是比山地舒服得多嗎?」我說。「好問題!」他笑了。「我想,一定是給平地人趕到山上去的!」「好答案!」我也笑了。「記住山地人都比平地人剽悍得多,似乎不容易『趕』吧?」「但是,他們沒有平地人狡猾,」他指指腦袋,望著我說:「這裡面的機器比剽悍的身體更厲害!獅子夠剽悍了,可是照樣被人類關到動物園裡去,大象呢?老虎呢?還被人類訓練了去走鋼絲呢!」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大象老虎會走鋼絲的,不過,他的話好像也很有道理。我們不再研究這個問題,他拉住我的手說:「我們去看看韋校長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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