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繡琳是個窮苦人家的女孩子,受過高中教育,樸實而善良。我常覺得她心中是個無價的寶窟,你可隨時在她身上發掘出寶藏來。回到桂林,我們家庭的富有嚇倒了她,成群的僕人使她手忙腳亂,故意刁難的老人家讓她暗暗流淚。但,她是相當堅強自信的人,在一年之內,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難,也收服了所有的僕人。你不會找到比她更成功的主婦,也不會找到比她更得人心的主婦。大家都喜歡她,而她,也從沒有主人架子。她快樂,無憂無愁,愛唱歌,愛笑,愛鬧。她的笑語之聲,隨時隨地飄浮在那棟古老的宅子和深廣的花園裡。「沒多久,深院大宅使她厭倦了。她是個完全閒不住的女子,她種花、養草、養金魚,這些,仍然不能讓她滿足。她有顆太善良而不甘寂寞的心,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,她染上了一個收集癖——她收集一切小動物,多半都是病弱無依而骨瘦如柴的。貓、狗、兔子、鴿子……無所不養。常常,她到外面去逛一趟,就抱回一個小髒貓,或者被拋棄的小狗——
長了滿身的瘡。她會不厭其煩的給它們治療,照顧他們,畜養它們,看著它們從瘦弱變成強壯,她也就快樂無比。
「這種收集小動物,起先我也覺得很好玩,看她那麼熱心,也分享她一份快樂。但是,逐漸的,家中雞飛狗跳,變成了個『病殘動物園』,總覺得不大是滋味。雖然說過她幾次,她卻依然故我,而且,她又有一篇大道理,振振有辭的說:
「『你怎麼能看著一條生命被棄置呢?難道你不喜歡生命嗎?有什麼快樂能夠比望著生命成長茁壯更讓人開心呢?我喜歡照顧它們!你別剝奪我的快樂!』
「好吧,我只有讓她去!結果,她變本加厲。有一天,她到鄉下我們一個遠親的家裡去玩,回來的時候,居然把他家的一個白癡女兒也帶回來了,那就是嘉嘉,既說不出幾句整話,又什麼都不懂,而且瘦得只剩一把骨頭,還害著疥瘡。我責備她不經思索,弄這麼個白癡來豈不自找麻煩!她卻笑著說:「『我們家又不怕多一個人吃飯,她家裡沒有人要她,生活得比我們家的狗還不如,實在太可憐。而且,她並不很笨,我可以教她做一些事,教她種花,養小動物,她一定會學得很好,反正,讓我來管嘛,又不要你操心!』「就這樣,她把嘉嘉留在家裡,以後半年之內,她就忙著『教育』嘉嘉,教她種花,教她生活,教她養小動物,還教她唱歌!她忙得不亦樂乎,嘉嘉居然也似懂非懂的跟著學。那時候,繡琳最愛唱的一支歌就是花非花,她足足費了半年多的時間,終於教會了嘉嘉,直到如今,嘉嘉這支歌仍然是刻不離口。當嘉嘉學會了唱這支歌的時候,繡琳開心得就像得到了全世界,她跑來跑去的嚷著:
「『她不是白癡!她不是白癡!』
「但,白癡還是白癡,嘉嘉學完了這支歌,再也學不會別的,唱來唱去就是這一支,成天唱到晚。但,她倒是學會了種花和養小動物,而且,變成了繡琳的影子。繡琳對她的照顧,她也很能瞭解和體會。每當繡琳在花園中澆花唱歌時,她永遠在一邊手舞足蹈的跟隨著。繡琳的愛好,她也知道,例如,繡琳喜歡黃色的小草花——那是家鄉遍地野生的。嘉嘉常常滿山遍野去給繡琳採了來。這也是為什麼她特別喜歡憶湄的原因,憶湄長得太像繡琳,我想,她根本分不清憶湄和繡琳。「一九四○年,皓皓出世了,這條小生命帶給繡琳的喜悅真非言語所能形容。我當然也很高興,尤其,我想,有了這個孩子,繡琳可以不再去收集小動物了,孩子應該可以佔據她全部的注意力,但是,我錯了。孩子滿月後,她娘家有人來桂林,希望她帶孩子回去住幾天,她去了。
「她在娘家大概住了兩個月,回來的那天,她的轎子後面跟著一乘小轎子,上面還垂著簾子,因為太陽很大。轎子抬進了大門,滿院子站著迎接她的僕人,還有我。她抱著孩子從轎子裡鑽了出來。我至今記得她的神情,用一種喜悅的,而又畏怯的眼光望著我,低低的喊:
「『毅!』「『怎麼?』我瞪著另外那乘轎子。
「『我要給你一個意外。』她說。
「『是什麼?』「『你不生氣才行!』「『到底是什麼?』「她把我牽到那乘轎子門口,一下子掀開了簾子,我和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子面面相對了!老實說,我從沒有那樣吃驚過。那女孩蒼白得像個鬼,瘦得只剩下了骨頭,一對大得驚人的黑眼睛畏懼而懷疑的瞪視著外面的人群。我向後退,一時間,只能反覆的喊:「『這是什麼?這是什麼?』
「繡琳帶著可愛的微笑回答我:『是個人哪,我的老爺!』
「『哎,』我有些生氣了:『我當然知道她是個人,但是,她是個什麼人?』『一個女人嘛!』繡琳頑皮的望著我,對我瞬著眼睛,想緩和我的怒氣。「『一個女人!』我暴怒的叫:『我當然知道她是個女人!但是,她來做什麼?她是誰?』
「『她是我的小妹妹。』繡琳噘著嘴說,因為我的生氣而有些氣餒。「『小妹妹!我從沒有聽說過你有什麼小妹妹!』
「『不是親的,是個本家的姊妹。她也姓江,她父親和我父親是同曾祖父的兄弟!』
「『多遠的親屬關係!』我瞪著她,心裡有氣而又無可奈何,忍耐的問:「『好吧!就算是你妹妹,你把她帶來幹什麼?』
「『她,她,她在生病。』
「『哦,』我翻翻眼睛,心裡已經明白了七八成。『什麼病?』我氣呼呼的說。「『肺病,第二期。而且,她,她,她……』
「『她怎麼?』「『她的神經系統有點問題,她家裡要把她送到瘋人院去。』「好!先是白癡,又是瘋子!我家裡豈不變成療養院了?望著繡琳那對坦白而切盼的眸子,我氣得說不出話來,停了好久,才問:「『那麼,你怎麼把她帶到我們家來呢?難道我們家是瘋人院嗎?』「『噢!』繡琳喊:『別那麼殘忍!你看她病成那副樣子,送到瘋人院去一定沒命。救人一命總是好事,而且,她的神經根本就沒什麼病。反正,我來管她,不要你操心嘛!』
「又是那句話!接著,她關於生命的大道理又來了。我歎著氣,被她的熱誠所折服,何況,人已經來了,又不能再送回去,只得無可奈何的說:
「『好吧!你不怕麻煩,弄個病人到家裡來,我還有什麼話說?就留下她吧!』「『啊哈!』繡琳歡呼的大嚷:『毅!你是天下最好,最善良,最偉大的人!』「就這樣,這個女孩子走進了我們的家庭,這,就是雅築。」
羅教授停了下來,室內那樣靜,只有好幾個人的呼吸聲在起伏著。爐火辟啪的響,窗外有風聲,像是一聲歎息。毛玻璃上晃動著樹影,遠處有一隻不知名的夜鳥在哀啼。喚什麼?想喚回失去的伴侶嗎?我的眼中凝著淚,繡琳,我的母親!沒有人比我對她更親近,聽著羅教授口中的她,我依稀看到一個年輕時代的媽媽,那副嬌憨任性而調皮的樣子。噢,我的母親!我的母親!羅教授抬起眼睛來望著我。
「憶湄,記得你關於菟絲花的那個譬喻嗎?」
我迷惑的注視著羅教授。
「雅築來了,」他繼續他的敘述:「是的,她就是一株菟絲花。一株柔弱細嫩的籐葛,必須攀附著別的植物才能生存。她的到來,使繡琳終日忙碌,但她忙得非常高興,她調養她,請最好的醫生來治療她,伺候她,寵她,愛她,如同待一個親生的小妹妹。「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,雅築的肺病已經痊癒,面頰上也染上了一些輕紅,美麗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色睡蓮。繡琳更加愛她,更加寵她,喊她作白雪公主,給她做了許多白色的衣服,佈置一間漂亮而雅致的房間給她,認為只有她配穿白色的衣服,配用白色的東西。時間一天天過去,雅築也越來越美麗,她那時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齡——十九歲。她的精神病,在長期的治療下也很收效,她幾乎已經是個健康的女孩子。「一九四三年,戰火已蔓延到廣西,我帶著家眷,輾轉到了重慶。嘉嘉和雅築都跟了出來。這年,繡琳又有了孕,我們決定,不管是男是女,都取名叫皚皚。
「就在這時,雅築病了。我們請醫生治療無效,查不出任何病源,但她茶不思飯不想,一天比一天憔悴。繡琳十分著急,拚命找醫生,一點用也沒有。她像一枝突然枯萎了的花,怎麼都鼓不起生的希望。說實話,長期和雅築相處,我難免對她有份感情。美麗的女孩常常本能的引起人的喜愛,何況柔弱的女孩子更容易激發男性的保護感。我承認,我幾乎是愛上了雅築。看到她臥病日久,越來越憔悴,我的焦急也不亞於繡琳。可是,我們的焦急和醫治都乏效了,她有三天粒米不進,我們都認為她沒有希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