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但願我知道你是誰?」
「我是誰?」我迷惑的說:「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子,名叫孟憶湄,今年將近十九歲。」
他搖頭。「沒有這麼簡單,你不是你,憶湄,你不是單單純純的孟憶湄。」他用手支著額,苦苦思索。「憶湄,你還記得你的父親嗎?」「很模糊,」我說:「他是個文質彬彬的人,身體很壞,常年累月的生病,整天躺在病榻上看書,媽媽常說他是書獃子。」
「你長得像你父親嗎?」
我指指牆上的全家福照片。
「你看呢?」「我看不像。」他搖搖頭:「憶湄,我有個大膽的假設。」
「什麼?」「不過是假設而已,」他說,深深的望著我。「我說出來,你不要太吃驚。我的假設也並不見得對,但可以解釋許多疑點。」「你說說看!」他握緊了我的手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
「羅教授是你的父親!」
我驚跳。叫著說:「胡說八道!」「別激動,」他說,「冷靜的想想,你會發現我的假設不是沒有道理的。你說過,你母親個性很強,卻把你托付給羅教授,如果沒有一份特殊的關係,她怎麼能確定羅教授一定會收容你?這是第一點。羅太太對你,顯然有些敵意,從許多事件上都可以看出來,而你又常引起她發病,原因何在?她一定知道你的身份,而她有種潛意識的嫉妒,不止對你,還有你母親,這是第二點。皓皓下了苦心追求你,羅教授顯然也欣賞你,以父子之情,他應該促成你和皓皓,但他沒有緣由的阻擾和反對,為什麼?可不可能你和皓皓是同父異母的兄妹?這是第三點……」「別說了!」我打斷他:「照你這樣分析,我母親是羅太太的好友,而與羅教授有了暖昧,生下了我,至於我那個父親,只是名義上的,是嗎?換言之,我是個私生子,羅教授對我沒有負上責任……」「或者,是你母親不願讓他負上責任!」中□插嘴說。
我沉默了,這倒很合乎媽媽的個性,帶著一個私生的女兒悄然離去,等到自己的生命已將結束,再把女兒還給那個父親。我咬著嘴唇,連打了兩個寒噤,只因為這「假設」的可能性太大!而我,百分之百的不願接受這個可能性!站起身來,我在室內無意識的兜了一圈,然後停在中□面前,大聲的說:「無稽之談!我告訴你,完全是無稽之談!你在編小說了!」
中□凝視了我幾秒鐘,說:
「有時,你很能面對現實,有時,你又喜歡逃避現實!」
媽媽也說過類似的話!我想,人都有同樣的毛病,對於自己不願接受的現實,就加以逃避或拒絕。我勉強的說:
「可是,中□,你並沒有證據,這僅僅是你的猜測而已!」
「不錯,」中□說:「這只是猜測。不過,我想,給我一點時間,我或者可以找到一些證據……」他沉吟片刻,抬起頭來說:「羅教授喜歡把所有的東西,往書房裡那些大櫥的抽屜裡塞,那裡面有沒有可以證明你身世的東西?羅教授和羅太太一定都不希望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世——我是說如果你是羅教授的女兒的話——那麼,今天羅太太的到書房去,是不是也想找出這些東西而加以毀滅,湊巧你也去了,她只好躲起來,同時窺探你的動機……」「中□,」我的不安加深了:「你的偵探小說看得太多了,再說下去,你會說羅太太是在裝瘋,而目的是想謀殺我了!」
中□緊緊的盯著我。「無此可能嗎?」他問。
我悚然而驚。「中□,」我叫:「你別嚇我!」
中□站起身來,從我身後抱住了我,把我攬在他的胸前,他的下巴貼在我的鬢邊,溫和而懇摯的說:
「聽我說,憶湄,我不想嚇唬你。可是,我要你提高警覺,人生有許多事是我們根本想不到的。羅太太確實是個神經不太正常的人,在你來之前,她也常發病,所以她的神經病不會是偽裝。可是,自從你來之後,她似乎越來越怪,今天居然會瘋到要掐死你,使我大惑不解。不過,她既然神經不正常,你就無法預料她會做出些什麼事來。所以,憶湄,聽我講幾句,盡量的避開羅太太,同時,晚上睡覺的時候,別忘了鎖門。你是從不記得鎖門睡覺的,記得那天你和羅太太談菟絲花和勁草的深夜,我在門外偷聽的事嗎?老實說,那夜我就是聽到羅太太的腳步聲向你的房間走,我不放心,跟蹤而去的。我一直有種恐懼……」
我寒顫了,說:「噢,中□,你別胡扯,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。」
中□放開我,坐回到椅子上,歎了口氣說:
「我知道我在說些什麼,但願——一切都是無稽之談!」
我也坐回到他的對面,低頭注視著爐火,一塊新燃著的炭有了煙,我細心的用火鉗撥了出來,用灰把它掩遮,以免煙霧熏了眼睛。我的背脊上一直涼颼颼的,像有個小蟲子在爬,說不出來的一股不自在,好半天,我們誰都沒有說話。然後我下意識的在炭灰上劃著字,一面低低的說:
「我真想搬出去,我真不想住在這兒。我投奔到這兒來就是一個錯誤。」「是嗎?」中□的語氣有些特別。我抬起眼睛來,他正在注視著一張照片,是那張皚皚的嬰兒照!把照片放進他的口袋,他說:「你應該來,憶湄,否則,我如何能認識你?」
「你——喜歡這張照片?」我問,莫名其妙的妒意在胃裡升騰。「不錯,」他笑了,捏捏我的下巴。「你在意了,是不是?因為我又收藏了一張皚皚的照片?別去管它,我只是喜歡這小娃娃的表情,皺皺的小鼻子像個貓頭鷹。」他站起身,拍拍我的手背:「好了,憶湄,你也該睡了,記住要關好房門。」
他走向房門口,打開房門,跨了出去,又回頭問了我一句:「憶湄,到今年七月,你就滿十九歲了,是不是?」
「是的,怎麼?」「我居然不知道你的生日!」他噘著嘴說。
「七月二十一日。」他笑了。「我會記得牢牢的,你比皚皚差不多大了一整歲。到時候,送你一打小白貓作生日禮,好嗎?以填補失去的小波。」
「小波的位置不是別的貓所能填補的,」我悵悵的說:「他們竟不能容忍一隻殘廢的小貓!其實,小波根本毫無過失!」「皚皚的過失也不大,」中□笑著說:「如果你是她,說不定也會發脾氣。皚皚的本性是很善良的,別把這點小事記在心上,那就不像你的個性了!」
「你好像很偏袒她哦!」我用鼻音說。
「別那麼酸溜溜的!」他的笑意更深了,再捏捏我的下巴,他的身子向走廊裡隱去,同時,還拋下了幾句話:「不過,嫉妒對你有益,最起碼,你不再眼淚汪汪的傷心了。好,明天見!保險你明天起來的時候,今天所有的煩惱都已成過去了!」
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,雖然明天一早就能見面,卻仍然若有所失。關上房門,我默立了片刻,終於,鄭重的鎖上了房門。剛剛把門落了鎖,我就聽到樓下嘉嘉的歌聲,不知從花園的那一個角落裡飄了過來:
「花非花,霧非霧!夜半來,天明去。來如春夢不多時,去似朝雲無覓處!」
在這陰雨綿綿的冬季的深夜裡,這歌聲別有一種蒼涼的韻味。忽然間我心底掠過一陣寒意。「花非花,霧非霧,夜半來,天明去!」這是什麼?誰也無法瞭解白居易作這闋詞時的心情,更沒有人明白他在隱示著什麼?既非花,也非霧,能在夜半來,而天明去,這是什麼呢?一個夢?一段感情?一個幽靈?一個鬼魂?……噢,我是越來越神經質了!
清晨,我在冰冷的空氣中醒來,雙腳都已凍得麻木。分了一條棉被和毛毯給嘉嘉之後,我所蓋的就未免太單薄了。起了床,頭重鼻塞,腳還沒落地,已經一連打了三個噴嚏。下了樓,羅教授正坐在餐桌上,我的早餐也已擺了出來。剛剛坐下,左一個噴嚏右一個噴嚏,眼淚跟鼻涕都來了。羅教授從他的報紙上抬起頭來,盯著我。
「怎麼了?」他簡單的問。
「我想是感冒。」我說。
「為什麼不小心些?沒關窗子?」
「不,是棉被不夠!」「棉被?」他的濃眉糾纏了起來。「怎麼會!我關照過,你床上的用具要和皚皚、皓皓一樣!那麼你為什麼不早說?要等到生病了才開口?想凍死嗎?」
我凝視他,這個毛髮蓬蓬的人是誰?我的父親嗎?和皓皓皚皚一樣!他想用同等的待遇來待我嗎?低下頭,我啜了一口稀飯,輕聲的說:「棉被本來是夠的,但是,昨天我分了一條棉被給嘉嘉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