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搖搖頭,反正,都是解不透的謎!拿著火鉗,我無意識的撥著爐火,手仍然有些微顫。當我彎下腰去的時候,一樣東西從我毛衣外套的寬口袋中跌了出來,落在火盆的炭灰上,我拾了起來,是一張陳舊的照片,顯然這是那散落的許多照片中的一張,鬼使神差的落進了我的衣袋裡。帶著幾分好奇,我打量著這張照片,是張毫不出奇的嬰兒照。一個大約半歲大的女孩,坐在一張圈圈椅裡。翻到照片的背面,有一行小字,寫著:
「攝於皚皚六個月大。卅三、一、」
是皚皚!我再翻過照片的正面,注視著那個小女孩,照片已經很舊了,孩子的面孔並不太清楚,但,那是個碩壯的小東西!沒想到今天弱不禁風的皚皚,在嬰兒時代卻是個肥肥胖胖的娃娃!當然啦,十八年間,一個小嬰兒長成個楚楚動人的少女,你再要去找她們的相似處是不可能的!例如,這照片裡的女孩子有個短短的小鼻子,鼻樑處打著皺,胖胖的短下巴,靈活的眼睛,一股滑稽相!如果沒有背後的註解,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是皚皚!不過,說真的,我倒滿喜歡這照片裡的小娃娃,遠勝過今日的皚皚!嬰兒總給人一種親切感,而皚皚,卻過於冷漠了!把照片拋在桌上,我對它已失去了興趣。在爐邊默默的坐了片刻,我聽到羅教授回家的聲音,羅太太顯然已在我為嘉嘉忙碌時就回進了她的房裡。我聽到羅教授沉重的腳步聲奔過走廊,急匆匆的跑進羅太太的屋裡。過了大約十分鐘,羅教授的腳步又穿過走廊,走下了樓梯。我沉坐在我的椅子裡,正在默想著要不要把今天的遇險源源本本的告訴羅教授,還沒有等我想出結論,羅教授已奔上了樓梯,沉重而狂暴的腳步一下子停在我的門前。接著,我的房門被「撞」開了,羅教授「沖」了進來,狂怒而閃爍的眸子在鬚髮中射著光,那顆大頭顱一直逼到我的眼前,從喉嚨裡,他迸發出一聲可怖的怒吼:「憶湄!」我嚇了一大跳,火鉗從手中落到地下。許久以來,他沒有這樣凶的對待我了。錯愕的抬起頭來,我愣愣的望著他。
「好!你倒說說看,你是什麼意思?」他暴跳如雷的嚷。
「羅教授!」我困惑的說:「怎麼——」
「你解釋!憶湄,」羅教授繼續喊:「你到我書房裡去找什麼?」「我……」我囁嚅著:「看到書房門開著,我……走進去隨便看看,」我轉動著眼珠,想找出一個妥貼的理由來解釋我的翻箱倒櫃。「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有些好奇。」
我的理由似乎並不太好,他的頭向我逼得更近,眼睛裡冒著火:「好!你說說看!書房裡有什麼『奇』值得你去『好』!」他的手猛的抓住了我的手腕,把我一拉一帶,我差點栽到火盆裡去,他的頭幾乎撞到了我的額角,用震耳欲聾的大聲,他叫得我心驚膽裂:「我告訴你,憶湄!我存心要好好待你,送你進大學,讓你幸福快樂!可是,如果你安心要破壞這個家庭的話,你就是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,那麼,憶湄,還是在你把一切都破壞了之前,趁早送你走的好!」
我的背脊挺了起來,試著想掙脫他,但他那巨大的手掌,把我抓得那麼緊,我根本動都無法動。淚水在我眼眶中氾濫,我控制不住自己了。「羅教授!」我喊:「你的太太差點掐死了我,你又來欺侮我!你不必送我走,我自己會走!馬上就走!你放開我!」
羅教授沒有放開我,但他斜睨了我好一會兒,問:
「誰要掐死你?」「你太太!」我說:「如果不是嘉嘉趕來救了我,我現在大概已經死掉了!你們看我不順眼,我也不要在這裡住下去了,整個羅宅像個瘋人院!說實話,我怕你們,羅教授,我怕你們家的任何一個人,除了人之外,我也怕你們家的鬼!好吧,我走!就是你不趕我走,我也要走了,我早就該走了!」
我一連串的大嚷大叫反而使羅教授平靜了,他放開了我,抱著手臂,站在我面前,深思的凝視著我。我揉著我的手腕,由於他用力太大,我的手腕已留下幾道紅痕,我含著淚,低低的自言自語的,不經考慮的說:
「一個是野蠻民族,一個是女瘋子!」
「唔,憶湄,」羅教授開了口,語氣裡的火藥味卻消除了:「不要胡言亂語!」我噘起嘴。「事實如此!」「好了,」羅教授帶著股息事寧人的態度說:「這事我就不追究算了。只是,以後你不許再到我書房裡去亂翻,把你的心思用在書本上吧,大學考不上,如何對得起你母親的一番苦心?現在,唸書吧!」他大踏步的向門口走,我喊:
「等一等!羅教授!」他站住了,回過頭來,不耐煩的說:
「你還有什麼鬼事?憶湄。」「羅教授,」我堅定的,咬著牙說:「謝謝你這半年多來的收容和教育,這一次,我是決心要離開這兒了!你們使我有一種壓迫感,我無法在這種氣氛下生活!與其求人,不如求己!無論如何,我很感激你們,但是我要走了。」
羅教授盯著我,他的眼光再度燃燒起怒火,看來是兇惡的。「我這兒不是你的旅館,憶湄。」他憤憤的說:「你高興住進來就住進來,你高興走就走!世界上那有這麼方便的事?而且,你是你母親托付給我的,在你念完大學之前,你休想離開我們羅家!」「大學可以不念,」我喃喃的說:「屈辱卻不能再受!」
「誰讓你受了屈辱?」他咆哮了起來,跳到我身邊,在我警覺到危險之前,他的大手已抓住了我的肩膀,接著,我就被他像篩糠般亂搖一通。「告訴你,憶湄!你別不識好歹!對於你,我已經不知道該把你怎麼辦才好了,你來了,惹雅築發病,讓皚皚傷心,又使皓皓不安,連徐中□在內,無一不受你影響,而我——」他猛的頓住,瞪視著我,壓低了聲音,在喉嚨裡自顧自的詛了一大篇咒,才放掉我,用手揉揉鼻子,喃喃的說:「算是命中注定的吧,你是羅家的剋星!我什麼都忍耐,你還要一來就要走!別糊塗!給我好好的待下去!」
他又走向門口,這次,我沒有再叫住他了,因為我已經被他連嚷帶鬧帶搖撼的,弄得頭昏腦脹了。他走出了房門,又回過頭來對我喊了一句:「憶湄!假若你敢走,被我捉回來,我就拆散你的骨頭!」
房門「砰」然關上,震痛了我的耳膜。我用手捧住頭,腦子裡如同萬馬奔騰,幾萬隻鐵蹄在我腦中踐踏奔跑著,眼前金星亂跳,胸中又悶又脹。整個下午的事件攪昏了我,坐在椅子裡,我無法動彈,只感到頭痛欲裂。
雨滴敲擊著玻璃窗,聲音單調而落寞,室內漸漸的昏暗了。爐火已熄滅,空氣冰凍了起來,我坐著。在麻木的腦子裡,不斷的出現著兩個問題,像幻燈字幕般一再映現:
「走?不走?」「走?不走?」「走?不走?」除了這個問題之外,我還有個更困惑的問題:
「他們是歡迎我?還是討厭我?」
天黑了,彩屏來敲我的門:
「吃飯了,小姐!」「我不想吃,」我說:「不吃了!」
彩屏走了,我又繼續坐著。然後,門開了,中□大踏步的走了進來,電燈一下子大放光明,我眨著眼睛,不能適應突來的光線。中□審視著我:
「怎麼回事?」他問:「我一回家就聽到彩屏說起,羅太太又發病了嗎?」我點頭。「你怎麼了?」他皺攏眉頭:「憶湄,你蒼白得像個鬼!」走近我,他托起我的下巴:「你的眼睛那麼奇怪,憶湄,告訴我,到底怎麼了,你像個迷了路的孩子!」
我是個迷了路的孩子嗎?我是的。誰帶我回家?我的家又在哪兒?撲進了中□的懷裡,我用手臂圈著他,這是我唯一的親人和知己!我輕聲的喊:
「噢!中□!噢!中□!噢!中□!」
於是我哭了起來。
第十五章
我不知道,誰會有突然失掉了自己的感覺?我就失去了自己。我說「失去自己」還不能完全表明我的感覺——不止於「失去自己」,而是驟然之間,發現將近十九年來你所認識的那個孟憶湄,幾乎是根本不存在的,你的背景、身世,一切都變成了謎。我是個最不善於分析的人,而中□卻是個最善於分析的人。當我把所有發生過的事向他細細敘述,而他仔細思想之後,我發現自己陷進一團濃霧裡了。
火,已經重新燃了起來,屋子裡散放著懶洋洋的暖氣。中□和我面對面的坐著,中間是爐火。夜已深了,他的手握著我的手,他的眼睛凝視著我的眼睛。他那兩道挺直的眉毛微鎖著,思想的馬又在他腦中疾馳了。許久,他沉思的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