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長不大」的女兒!媽媽常常問我:
「憶湄!什麼時候你可以長大?什麼時候你能懂事,不再是個毛毛躁躁的小女孩?」
小女孩!我但願永不長大!永遠縮在媽媽的懷裡,任何事情,有媽媽幫我作主,我只要吃飯、睡覺、唸書、和歡笑!可是,媽媽去了!在失去歡笑的這一段日子裡,我覺得我已經「長大」了!最起碼,我已被迫去面臨那許許多多無可奈何的「現實」!車窗外面,黑夜已在不知不覺中來到,曠野中,偶爾有點點的燈火在閃爍。車輪輾過了原野、城市、村莊,把我帶向一個未可知的命運。車子誤了點,抵達台北時已將近十一點了。下了火車,提著我的箱子,走出了火車站,站在車站門口,四面張望。台北!十二年來,我跟著媽媽住在高雄,一直沒有到過這全省最繁榮的都市。抬起頭來,霓虹燈在夜色中閃耀,旅行社、小吃店,林立在對街。台北!我久已希望來到的地方!望著成排的三輪車、計程汽車,和街頭仍然熙攘的人群,我有種慌亂和惶恐的感覺。頭一次,我發現這世界竟如此之大,不再是只有六席大的小屋!那麼複雜的道路,那麼多的建築,也不再是我和母親共同生活的那樣小小的天地。
※ ※ ※
一輛三輪車滑到我面前。
「要車嗎?小姐?」我有些猶豫,終於說:「羅斯福路三段。」「十塊!」十塊!我不知道是貴還是便宜,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羅斯福跨在何方?跨上了車子,我才有些後悔,深夜十一點鐘,貿貿然的跑去投奔別人,不是太晚了嗎?或者他們已經睡了,把別人從睡夢中拖起來,多麼不禮貌!媽媽總說我做事從不經過思考,看樣子我仍然沒有成熟。可是,現在,車子已經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,初夏的晚風帶著微微的涼意撲面而來,我似乎無暇再做別的計劃了!
車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鐘的圈子,最後到達了目的地,下了車,我發現自己停在一條佔地頗廣的圍牆前面,嵌在那圍牆正中的,是兩扇豪華而堂皇的紅漆大門。看了看門牌號碼,一切都沒有錯誤,我付了車錢,望著三輪車隱沒在巷子的盡頭,才又怯怯的對那圍牆和大門作了一番巡禮,大門邊不及三尺的地方,一盞街燈正明亮的照耀著,我的影子瘦瘦長長的投在門前的地下,看來那樣孤獨、寂寞,和渺小!
我手腕上是媽媽的舊表,時間已是十一時半。靠在門邊,我遲疑了大約二十秒鐘。從門縫中向裡偷窺,黑影幢幢的深院內似乎還隱隱的有著燈光。好吧,既來之,則安之,管它是深更半夜,還是半夜深更!我總不能在門外站一夜!橫了橫心,我撳下了門鈴。這屋子一定很深很大,我在門外無法聽到門裡的鈴聲。等了很久,裡面毫無動靜,大概主僕都已熟睡,不管一切,我連撳了三下門鈴,撳得長長的。於是我聽到門裡有了腳步之聲,這聲音沉重而迅速的「奔」向門口,接著,大門豁然而開,一張滿面鬍子的臉龐突然從門裡伸了出來,是個碩大的腦袋,張牙舞爪的毛髮之中,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近乎獰惡的瞪視著我。「你發什麼神經?」一聲低沉的怒吼對我捲了過來。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我接連向後退了兩步,瞠目結舌,不知所云。這顆刺蝟狀的頭顱驚嚇我。
「你……你……」他對我掀了掀牙齒,像一隻猛獸。「你滾開吧!」在我還沒從驚嚇中恢復過來以前,門已經「砰」然一聲闔上了。我驚覺的撲上前去,用力的打了兩下門,無論如何,我不能這樣被關在門外,夜色已深,我又無處可去。我打著門,嚷著說:「喂喂,等一等,我有話說!」
門又猛的打開了,那顆毛髮蓬蓬的頭顱差點撞到我的鼻子上,一聲使人魂飛膽裂的巨吼震耳欲聾的對我當頭罩下。
「滾!聽到沒有?誰是喂喂?喂喂是誰?」接著,那「怪人」一掀牙齒,又是一聲大叫「滾!」
門再度「砰」然闔上,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兒,心臟像擂鼓似的狂跳著,那「怪人」的幾聲狂吼使我心驚膽戰。望著那兩扇闔得嚴密之至的門,我完全失去了主意。到台北來之前,我曾經有幾百種對羅宅的想像,但沒有一種想像是這樣的。我曾害怕他們不接待我,但也沒有想到會是用這種方式來拒絕我!那個鬚髮怒張的怪人,幾聲大吼,我竟連見到主人的機會都沒有!而現在,我被關在這門外,在深夜十二點鐘,一個陌生的城市裡。我,怎麼辦?
好半天,我就呆呆的站在門口,不知該何去何從。夜風拂亂了我的頭髮,天上疏疏落落的掛著幾顆星星。北部和南部的氣候相差了幾乎一個季節,我裸露在短袖襯衫外的雙臂已感到涼意。我總不能在這門口開箱子取衣服,於是只能忍受著夜風的侵襲。長長的巷子裡寂無一人,更找不到一輛車子,我難道就從黑夜站到天明?仰視著夜空,孤獨和無助使我想哭。怎麼辦?怎麼辦?怎麼辦?我那在泉下的媽媽,可曾知道我所受的「接待」?
我不知道站了多久,忽然間,有一輛腳踏車從巷子的那一頭轉了進來。我無意識的瞪著那輛車子。嘎然一聲,車子停在我的身邊,一個男人從車子上跳了下來,詫異的望著我。我也望著他,只因為我不知他是誰,也不知該不該向他解釋我站在這門外的原因。我們彼此瞪視了幾秒鐘,那男人先開了口:「你在這兒幹什麼?」我睜大了眼睛,無法回答。幹什麼?我怎麼述說呢?那男人把腳踏車架好了,望望我,又望望地下放著的箱子,點了點頭,抱著手臂說:「我猜,和媽媽吵了架,出走了,是不是?這樣吧,告訴我你的住址,我送你回家。」
我凝視他,一個愛管閒事的男人,他把我當成三歲的小孩子了。在我的凝視下,我才發現他年紀很輕,大約不會超過二十六、七歲,穿著件白襯衫,袖口隨隨便便的挽著,沒有打領帶,松著領口,還有一頭亂蓬蓬的濃髮。
「怎麼樣?」他繼續問:「你準備在這兒過夜嗎?要不然,你就進去坐坐吧!」他指指那兩扇紅門。
我的精神突然振作了,站直了身子,我問:
「你住在這兒?這是你的家?」
「我住在這兒,」他點點頭:「雖不能說是我的家,也等於是我的家,我想,我可以想辦法讓你住一夜。但是,明天,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去。怎樣?」
「我——我已經沒有家了。」我低低的說,接著就摔了摔頭,現在不是傷感的時候,我必須解決我的問題:「我是來找一位羅教授的,羅毅教授。」
「找羅教授?」他詫異的說:「那麼,你為什麼不按門鈴?」
「我按了,」我說:「可是我給一個怪人趕出來了。」
「一個怪人?」「嗯,」我點頭:「一個滿臉鬍子,找不到眉毛嘴巴的人。」
他用有興味的眼光盯著我,問:
「你找羅教授有事嗎?」
「有,很重要的事。」我說。
「那麼,你跟我進來吧!」
他從口袋裡摸出了鑰匙,開了門,一手推著車子,一手提起我的箱子,領頭向門裡走去。走進了門,我發現置身在一個花木蔥蘢的大院落中了。他把車子推進了大門邊的一間小屋內,關好了小屋的門和大門,然後說:
「好吧,先到客廳去看看羅教授在不在。」
他走在前面,我跟在後面。夜色裡,只隱隱的看到一幢幢的花木和樹影,穿過了一條龍柏夾道的小徑,我看到了那幢挺立在夜色中的建築物,這是棟二層樓的房子,門前有著石階,裡面還透著燈光。跨上台階,推開了一扇玻璃門,我走進一間黑暗的房間裡。他不知道從那兒摸到了電燈開關,於是,燈忽然亮了,我停在一間寬敞而漂亮的客廳內,牆邊放著沙發,屋角有一架大鋼琴,琴上是瓶康乃馨。
「你先坐一坐,我到書房去找羅教授。」
我坐了下來。他推開一扇小門走出去了。我忐忑不安的四面張望著,這客廳彷彿每一面都有著通往各處的小門,只有大門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長窗,垂著白紗鏤空的窗簾。四周有份奇異的寂靜,我覺得十分的不安,而且,我非常非常的疲倦。從清晨到現在,我就沒有休息過一分鐘,何況又有那麼多的感觸、傷懷、擔憂……現在,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媽媽共有的小屋內,好好的睡一覺。
一聲門響,我迅速的回過頭去,不禁大吃一驚,那個怪人不知從那一扇門裡跑了進來,圓睜著一對怒目,虎視眈眈的望著我。在明亮的燈光下,他的身影那麼高大,亂髮虯結的面孔又那麼怪異,我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了喉嚨口。他對我大踏步的衝了過來,一瞬間,我以為他會把我舉起來,扔出房間去。但,他並沒有碰我,只跳著腳吼著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