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許多人都不能見到死屍。」
我顫抖著接過那杯水,一仰而盡。那警員仍然平靜的望著我說:「真沒想到,你家裡竟接二連三的出事。」
「我實在沒想到,」我困難的說:「昨天她還好好的!」
「我們已經調查過了,證明是自殺,只是我們有幾個疑點,你爸爸的手槍怎麼會到她手裡去?」警員問。
「我……」我蹙緊眉頭,我知道得太清楚了,那是我交給她的,為了避免爸爸用它行兇,我怎能料到,如萍竟用它來結束了她的生命!只要我預先料得到這種可能性的百分之一,我也不會把槍交給她的。我搖搖頭,艱澀的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你知道你父親平日放槍的地方嗎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「你能不能提供一點你姐姐自殺的原因?」
「我……」我囁嚅著,又搖了搖頭:「我不知道!」然後我鼓著勇氣問:「她沒有留下遺書?」
「只有這一張紙,在桌上發現的。」
那警員打開記事本,拿出一張紙條給我看,紙條確實是如萍的筆跡,潦草的寫著:
我厭倦了生命,所以我結束我自己,我的死,與任何人無關!
陸如萍×月×日
我把紙條還給警員,警員又問:
「據下女說,今天早上,令姐還出了一趟門,回來之後就自殺了,你知道她到哪裡去的嗎?」
「我不知道!」警員點點頭走開了。於是,我才看到爸爸像泥塑木雕一樣坐在一張沙發裡,咬著他的煙斗,而煙斗中星火俱無。我站起來,蹌踉的衝到他身邊,和他並坐在一起,我用手抓住他的手,他的手是冰冷而抖索的,我說:
「爸爸!哦,爸爸!」爸爸不響,也不動,依然挺直的坐在那裡。我感到身上一陣發冷,爸爸的神情更加驚嚇了我。他目光呆滯,嘴角上,有一條白色的口涎流了下來,沾在他花白的鬍子上。我搖搖他,又喊:「爸爸!」他依然不動,我拚命搖他,他才回過頭來,望了我一眼,低低的說:「死了——就這樣死了——只有一槍!她放槍的技術和我一樣好!」他搖著他的頭,好像他的頭是個撥浪鼓。同時,他把他的手伸開,枯瘦的手指平放在他的膝上,他凝視著自己的手,喃喃的說:「陸家的槍打別人!不打自己!」他的煙斗落到地上去了,他沒有去管它,繼續說:「這手槍跟了我幾十年,我用它殺過數不清的生命!」他把手顫抖的伸到我的眼前來,使我恐懼,他壓低聲音說:「我手上的血污太多了,你不知道有多少生命喪失在這雙手底下……所以,如萍也該死在這槍下,她帶著我的血污去死!」
我顫抖,恐怖感震懾了我,爸爸是頂強的,他不是個宿命論者,他從不相信天、上帝和命運,他只相信他自己,我也一樣。但,他竟被命運折服了嗎?他也認為他自己是個罪人了嗎?門口有一陣騷動,來了一個高大的人,提著口醫生用的手提箱,我知道這是法醫。我坐在客廳中等待著,爸爸又閉著嘴不說話了。一會兒,法醫走了。先前那個警官走過來,對我說:「一切沒問題了,你們可以為她安排下葬了。」
警員們和法醫都走了之後,室內突然變得可怕的空曠和寂寞起來。阿蘭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。四周寂靜如死。我和爸爸都呆愣愣的坐著,誰也無法開口。好半天,何書桓從走廊裡不穩的走了進來,他徑直走到茶几旁邊,在煙盒裡取出一支煙,我知道他是不抽煙的,這只是他想鎮定自己而已,他坐進沙發裡,燃著了煙,猛抽了一口,他並沒有嗆咳,只是臉色蒼白得很。就這樣,我們三人坐在客廳中,各人想著各人的,沉默得一如空氣都凝住了。而後面屋裡,一具屍體正橫陳著。何書桓的那支煙抽完了,煙蒂燒了他的手,他拋下煙蒂,突然站起身來說:「我去打電話給殯儀館!」
爸爸看了他一眼,沒有說話,我也一語不發。於是何書桓走出了大門。沒一會兒,他打完電話回來了,又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,伸出手再取了一支煙。我望著那一縷青煙,在室內裊裊升騰,再緩緩擴散,心中空虛得如一無所有。咬緊了嘴唇,我希望我能痛哭一場,可是我的喉嚨口堵塞著,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。殯儀館的人來了,一切仰仗何書桓照應,我和爸爸都癱瘓在沙發中,一動也不動。沒多久,他們把如萍用擔架抬了出來,屍體上蒙了一塊白布。我顫慄了一下,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,跟著擔架衝到大門口。何書桓扶著門站在那兒,望著擔架被抬上車子,他低低的,自言自語的說:
「一個善良而無辜的女孩。」他搖搖頭,喉嚨哽塞的吐出四個字:「死得冤枉!」我靠著門,心中惶無所據,一種不情願相信這是事實的情緒抓住了我,或者我會在下一分鐘醒過來,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,這一切不過是個荒誕無稽的惡夢。這一定不會是事實,一定不會!何書桓看了我一眼,說:
「殯儀館的事交給我吧,你去照顧你父親。」他望著那輛殯儀館的黑車子,臉上浮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,眼睛裡湧上一股淚水,幽幽的說:「我昨天才對她說過,希望我能為她做一點事情——沒想到,今天竟由我來護送她到殯儀館,我為她做的事,居然是她在人生所該做的最後一件。」
何書桓上了殯儀館的車子,跟著車子走了。我望著那車子所捲起的塵土,好半天,都不知身之所在,模模糊糊的,我竟莫名其妙的想起基督徒葬禮時用的禱辭:
「塵歸塵、土歸土、灰歸灰。」
是的,「塵歸塵,土歸土,灰歸灰。」這就是生命,來自虛無,又返回虛無。二十四年,她給這世界留下了些什麼?現在,就這樣一語不發的去了,像塵、像土、像灰!她再也不會悲哀了,再也不會為獲得和失去而傷心難過了。如萍,她到底做了件厲害的事,她用她的死對我和書桓做了最後的無聲的抗議。在她活著的時候,她從不敢對我正面說什麼……而今,她去了!死者已矣,生者何堪?
車子完全看不見了,我回過身子來,這才看到阿蘭正提著個小包袱,站在我身後,看到我回頭。她扭著身子,露出一口金牙,咧著嘴皺著眉說:
「小姐,我不做啦,我要回家啦!」
我的思想還在如萍身上,瞪著她,我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,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說:
「我不做啦!小姐,這個月的工錢還沒有給我!」
我聽明白了,她想辭工不幹,但是,這裡只剩下爸爸一個老人,她是離不開下人服侍的,於是,我振作了一下說:
「阿蘭,你現在不能走!」
「我不做啦!」阿蘭恐懼的望了望那幢房子:「大小姐死得好怕人,我不做啦!」「阿蘭,你一定要做,現在只有老爺一個人了,工作很簡單,你好好做,我加你工錢!」
好不容易,我總算又把阿蘭安撫住了。看著她提著小包袱走回下房裡,我鬆了一口氣。沿著院子裡的水泥路,我拖著滯重的腳步,走向客廳。當我推開客廳的玻璃門,迎面而來的,是一種又空又冷的沉寂,大廳裡寂寂無聲,爸爸依然像個塑像一樣坐在那兒。我停住,巡視著這幢房子,這裡面曾經擠滿了人,曾經充滿了笑語喧嘩,我似乎還能聽到夢萍在這兒聽熱門音樂,爾傑在按著車鈴,如萍彎著腰撫弄小蓓蓓,還有雪姨在那兒笑……短短的半年之間,這裡的人走的走了,死的死了,只留下一個孤單的老爸爸,我呆立著,腦中昏昏濛濛,眼前迷迷茫茫,四周的白牆都在我眼前旋轉,似乎有幾百個龐大的聲音在我身邊震盪,我甩甩頭,想清楚耳邊的聲音,於是,那衝擊迴盪的各種雜聲匯合成為一個,一個森冷而陰沉的響聲:「是你!陸依萍!是你造成的!」
頓時間,我覺得背脊發麻,額上冷汗涔涔了。
一陣低沉哀傷的「嗚嗚」聲從我腳下響起,同時,一個冰冷的東西碰著了我的腳,我吃了一驚,低下頭,我看到如萍那只心愛的小哈巴狗——蓓蓓,正在我腳下無主的亂繞著,難道它也知道它失去了它的女主人?
我鎮定了自己,走到爸爸身邊,輕輕的在他旁邊坐了下來。我無法和爸爸說話,我也無法把自己從那森冷的指責聲中解脫出來。室內,蓓蓓到處嗅著,哀鳴不已,更增加了幾分陰森沉重的氣氛。爸爸動了一下,我立刻轉過頭去求助似的對他說:「爸爸!」爸爸凝視著我,他的眼光凌厲而哀傷,他低沉的問:
「她為什麼要死?」我不能回答。爸爸冷冷的說了:「依萍,你該負責任,你搶走了書桓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