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陸振華,怎麼會有今天?」
「雪姨進門那一天,他就應該考慮到會有今天的!」我說。
「你爸爸一生做的錯事太多,或者這是上天對你爸爸的懲罰!」媽媽又搬出了她的佛家思想,神色十分淒涼。
「不要提上天吧,」我輕蔑的說:「上天對雪姨未免太便宜了!」吃過了早飯,何書桓來了。我們計劃一起去「那邊」看看爸爸,正要走,有人敲門。何書桓去開了門,我看到門口有一輛板車,三四個工人正在和何書桓指手劃腳的說著什麼,我就站在榻榻米上問:「有什麼事?書桓?」何書桓走到玄關來,皺著眉問我:
「你爸爸提起過一架鋼琴嗎?」
「鋼琴?」我思索著說:「好像爸爸說過要送我一樣東西,難道會是一架鋼琴嗎?」正說著,那些工人已七手八腳的抬進一架大鋼琴來,我急急的問那些人:「喂!誰是鋼琴店的?」
一個穿白香港衫的辦事員模樣的人走過來,問:
「是不是陸依萍小姐?」
「是的。」我說。「那就對了。」那辦事員對工人們一揮手,工人又吆喝著把鋼琴往門裡抬。我想起爸爸現在已一文不名了,如果這鋼琴只付了定洋,那豈不要了我的命!於是,我又急急的問:
「請問這鋼琴的錢付清了沒有?」
「付清了,一星期前就付清了,因為再校了一次音,又刻了字,所以送晚了!」那辦事員說。
工人們已把那個龐然巨物抬進了玄關,我想到目前「那邊」和「這邊」的生活問題,都比鋼琴更重要。以前,一兩萬在爸爸不算個數字,現在卻是個大數目了。望著那辦事員,我問:「這鋼琴是多少錢買的?」
「兩萬二千!」工人們正吆喝著要把琴抬上榻榻米,我叫:
「慢著!」工人們又放下琴,我對辦事員說:
「假如我把這琴退回給你們,行嗎?我願意只收回兩萬塊!」「哦,」那人大搖其頭:「不可以!」說著,他打開了琴蓋,指著琴上刻的兩行字說:「已經刻了字,不能再退了,而且我們是貨物出門,就不能退換的!」
我望著那雕刻的兩行字,是:
「給愛女依萍父陸振華贈×年×月×日」
字刻得十分漂亮,鋼琴上的漆發著光,這是一件太可愛的東西!我發著呆退後,讓工人們把琴抬了上來。到了屋裡,工人們問:「放在哪裡?」我一驚,這才發現我們的屋子是這樣簡陋窄小,這龐然巨物竟無處可以安放。我指示著工人把它抬進我的屋裡,又把我屋裡的書桌抬到媽媽屋裡,這才勉強的塞下了這件豪華的禮物。工人們走了之後,我和何書桓,還有媽媽,都圍著這鋼琴發呆,在「那邊」出事之後,我再收到這件禮物,真有點令人啼笑皆非。然後,媽媽走過去,輕輕的用手撫摸著琴上所雕刻的那幾個字。一剎那間,我看到媽媽眼中溢滿著淚水,我吃驚的問:「媽媽,你怎麼了?」媽媽用手擦擦眼睛,笑笑說:
「沒有什麼。」說著,她搬了張凳子,放在琴前面,坐下去,撫弄著琴鍵,一連串音符流水似的從她手指下流了出來。我驚喜的叫:「媽媽!原來你會彈鋼琴!」
「你是忘了,」媽媽對我笑笑說:「你不記得,以前我常和心萍彈雙人奏。」是的,我忘了!那時我太小,媽媽確實常彈琴的。
媽媽凝視著琴,然後,她彈起一支老歌LongLongAgo,她抬起頭,手指熟練的在琴鍵上滑行,眼睛卻凝視著前面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,她的神情憂傷而落寞。這曲子是我所熟悉的,聽著媽媽彈奏,我不由自主的用中文輕輕唱了起來:
對我重提舊年事,最甜蜜。往事難忘,往事難忘!
對我重唱舊時歌,最歡喜。往事難忘,不能忘!
待你歸來,我就不再憂傷,
我願忘懷,你背我久流浪,
我深信你愛我仍然一樣,往事難忘,不能忘!
你可記得,三月暮,初相遇,往事難忘,往事難忘,
兩相偎處,微風動,落花香。往事難忘,不能忘!
情意綿綿,我微笑,你神往。
細訴衷情,每字句,寸柔腸。
舊日誓言,心深處,永珍藏。往事難忘,不能忘!
我的心湖永遠為你而蕩漾,往事難忘,往事難忘!
你的情感卻常四處飄蕩,往事難忘,不能忘!
現經久別,將試出,你的衷腸。
我將欣喜,你回到,我的身旁。
但願未來歲月幸福如往常,往事難忘、不能忘!
歌聲完了,媽媽的琴聲也低微了下去,她調回眼光來,迷迷濛濛的看了看我和何書桓,我們都神往靠在鋼琴上看著她。她對我們勉強的笑了笑,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說:
「看到了鋼琴,使人興奮。」
「媽,這曲子真好。」我說:「你再彈一個!」
媽媽搖了搖頭,站起身來,無限憐愛的撫摸那架鋼琴的琴身。然後,她抬起頭來對我說:「依萍,你的意見對,這架鋼琴對我們是太奢侈了,你又不會彈琴,而且,你爸爸剛剛經過變動,事事都需要錢,我們還是把它賣掉吧!」「我現在不準備賣了!」我伏在琴上說:「媽媽,你喜歡它,我們就留著它吧。錢,我們再想別的辦法!」
「對了,」何書桓說:「鋼琴留下來,我知道依萍也很喜歡學琴的。錢,總是很容易解決的!」
「你別以為我肯用你的錢!」我說。
「你做了我的妻子,也不用我的錢嗎?」何書桓問。
「你有什麼錢?你的錢還不是你爸爸的!」
「別忘了,我已經有了工作,自己賺錢了。」
「你出國的事如何?獎學金的事怎麼樣了?」我想起來問。
「已經申請到了一份全年的獎學金。」何書桓輕描淡寫的說。「真的?」我叫了起來:「你怎麼不早說?」
「正巧碰到你們家發生這些事,我也懶得說了,而且,我正申請延遲到明年再去,這樣,結婚之後我們還可以有一年相聚!」媽媽靠在琴上,不知冥想些什麼。我敲了敲琴鍵,望著那雕刻著的兩行字,又想起爸爸來。於是,和媽媽說了再見,我們出了家門,向「那邊」走。何書桓說:
「奇怪,你的家庭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,我覺得每個人都很複雜,例如你母親,我猜她一定有過一段不太平凡的戀愛!」
「哦,是嗎?」我想了一下,忽然說:「對了,有一天,媽媽好像說過她愛過一個什麼人。」
我沉思的向前走,兩個人都不再說話。我想著媽媽,在她婚前,是不是會已有愛人?而被爸爸活活拆散了?我又想著爸爸,一生發狂似的玩弄女人,到最後卻一個也沒有了。我又想到雪姨的出走,生活的問題,躺在醫院裡的夢萍,下落不明的爾豪……一時腦中堆滿了問題。直到何書桓拉了我一把,我才驚醒過來,何書桓望著前面說:
「依萍,你看,好像出了什麼事!」
我抬起頭,於是,我看到「那邊」的門大開著,警察正在門裡門外穿進穿出。我說:「可能是雪姨有了消息!」就拉著何書桓向前面跑過去,跑到了大門口,一個警員攔住了我,問:「你是什麼人?」我抬頭一看,這是個新的警員,不是昨天來過的,我說:
「我是陸依萍,陸振華是我父親!」
「哦?」那警員懷疑的問:「你什麼時候出去的?」
「我不住在這裡!」
「你住在哪裡?」天哪!難道我又要解釋一次!我向門裡面望過去,什麼都看不出來,我皺著眉說:
「能不能請你告訴我,這裡發生了什麼事?」
「陸如萍是你的什麼人?」
「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!」
「今天早上八點鐘,她用一支手槍,打穿了自己的腦袋!」那警員平平靜靜的說。我回頭望著何書桓,一剎那間,只覺得腦子中一陣刺痛,然後剩下來的是一片空白。
第十二章
我站在如萍的房門口,顫慄的望著門裡的景象,如萍的身子伸展的躺在床前的地下,衣服是整齊的,穿著一件綠紗白點的洋裝,腳上還穿著白色的高跟鞋。她向來不長於打扮,但這次卻裝飾得十分雅致自然。手槍掉在她的身邊,子彈大概從她的右太陽穴穿進去,頭頂穿出來,她的頭側著,傷口流出的血並不太多,一綹頭髮被血浸透,貼在傷口上。我望著她的臉,這張臉——在昨天,還那樣活生生的,那張緊閉的嘴和我說過話,那對眼睛曾含淚凝視過我和書桓。而今,她不害羞的躺在那兒,任人參觀,任人審視,臉色是慘白的,染著血污,眼睛半睜著……據說,死的人若有不甘心的事,就不會瞑目的。那麼,她是不甘心的了?想想看,她才二十四歲,二十四,多好的年齡,但她竟放棄了她的生命!她為什麼這樣做?我知道原因,我知道得太清楚,清楚得使我不敢面對這原因——她並不是自殺,應該說是我殺了她!望著那張臉,我依稀看到她昨天的淚眼,那樣無助,那樣淒惶,那樣充滿了無盡的哀傷和絕望……我閉上眼睛,轉過身子,蹌踉的離開這房門口,我撞到何書桓的身上,他站在那兒像一尊石膏像,我從他身邊經過,搖晃的走進客廳裡,倒進沙發椅子中。我頭腦昏沉,四肢乏力,如萍血污的臉使我五臟翻騰欲嘔。一個人拿了杯開水給我,我抬起頭,是昨天問過我話的警員,他對我安靜的笑笑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