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告訴你!我屬於你,永遠!永遠!」
從何家回去的第二天,方瑜來找我,她看起來蒼白消瘦,但她顯得很平靜很安詳。在我的房間裡,她坐在榻榻米上,用幾乎是愉快的聲音對我說:
「你知不知道,下星期六,我所喜歡的那個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訂婚了,我們系裡為了慶祝,要給他們開一個舞會。」
我詫異的看她,她微笑著說:
「你覺得奇怪?你以為我會大哭大叫?尋死覓活?」
「最起碼,不應該這樣平靜。」我說。
「我講一個佛家的譬喻給你聽。」方瑜說:「你拿一塊糖給一個小孩子,當那孩子歡天喜地的拿到了糖,你再把那塊糖從他手上搶走,他一定會傷心大哭。可是,如果是個大人,你把一塊糖從大人手上搶走,他一定是滿不在乎的。依萍,你決不會為了失去一塊糖而哭泣吧?」
「當然,」我不解的說:「這與你的事又有什麼關係呢?」
「好的,你知道,人為什麼有痛苦?就因為人有慾望,但是,假如你把一切的東西,都看成一塊糖一樣,你就不會為了得不到,或者失去了而傷心痛苦了。你明白了嗎?最近,我已經想通了,我不該還是個小孩,為了一塊糖哭泣,我應該長成個大人……」「可是,一個男人不是一塊糖!」我說。
「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都只是一塊糖!」方瑜帶著個莫測高深的微笑說。「依萍,仔細想望看,假如你希望快樂,你就把一切東西都看成糖!」「坦白說,我可做不到!」我說。
「所以你心裡有仇恨,有煩惱,有焦慮,有悲哀……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狀況,產生的原因就因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嚴重了!」她搖搖頭,歎口氣說:「生年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,何苦來哉!」「你什麼時候研究起佛家思想來的?」我問。
「佛家思想確實有他的道理,你有時間應該看看,那麼你就知道貪、嗔、思、慕,都只是一念之間,犯罪、殺人也都是一念之間,能夠看得開,悟出道來的人,才是真正幸福的人。」「我不同意你,」我說:「假如一個人,沒有慾望,沒有愛憎,那麼他心中還有些什麼呢?他活著的目的又是什麼?那麼,他的心將是一片荒漠……」
「你錯了!」方瑜靜靜的說:「沒有貪嗔思慕,就與世無爭,就平靜安詳,那他的心會是一塊肥沃的平原,會是一塊寧靜的園地。只有一種人的心會是荒漠,那就是當他墮落、毀滅,做了錯事被世界遺棄拒絕而不自知的人……」
「好了,」我不耐的說:「別對我傳教了,我並不相信你已經做到無貪無嗔無愛無憎的地步!」
「確實。」方瑜歎了口長氣,站起身來,拍拍我的肩膀:「依萍,真能做到那個地步,就是神而不是人了!所以我現在和你高談大道理,晚上我會躲在被窩裡哭。」
「哦,方瑜!」我憐憫的叫。
「算了,別可憐我,走!陪我去玩一整天!我們可以連趕三場電影!」我們真的連趕了三場電影,直到夜深,我才回家。媽給我開了門之後說:「下午如萍來了一趟。」
「她來做什麼?」我有些不安,難道她會來向我興師問罪?責備我搶走何書桓?「她害怕得很,說是你爸爸和雪姨大發脾氣,吵得非常厲害,她要你去勸勸你爸爸。」
「哈!要我去勸!我巴不得他們吵翻天呢!」我冷笑著說,又問:「為了什麼吵?」「聽如萍說是為了錢,大概雪琴把錢拿去放高利,倒了一筆,你爸爸就發了大脾氣!」
「哼!」我冷笑一聲,走進屋裡,我知道,我所放下的這枚棋子已獲得預期的效果,從此,雪姨將失去她操縱金錢的大權了,也從此,她將失去爸爸的信任!只怕還不止於此,以後還有戲可看呢!我想起那個瘦男人老魏,和酷似老魏的爾傑。我明白雪姨的錢並不是放利倒了,而是給了老魏做走私資金了。那天偷聽了老魏的話之後,我曾經注意過報紙,看有沒有破獲走私的案件,可是,報紙上寂靜得很,一點消息都沒有,可見得魔鬼對犯罪的人照顧得也挺周到的。
第二天,我到「那邊」去看我所造成局面的後果。客廳裡寂無一人,平日喧囂吵鬧的大宅子這天像一座死城,看樣子,昨日的爭吵情況一定十分嚴重。我在客廳裡待了半天,如萍才得到阿蘭的報告溜了出來,她一把拉住我,顫慄著說:
「你昨天怎麼不來?嚇死我了,爸爸差點要把媽吃掉!」
「怎麼回事?」我假裝不明白。
「為了錢嘛,我也弄不清楚,爸爸逼媽把所有銀行存折交了出來,又查媽媽的首飾,今天媽媽就帶爾傑走掉了,現在爾豪出去找媽了。」「你放心,」我說:「雪姨一定會回來的!爸爸呢?」
「還在屋裡生氣!」「我去看看去。」我說,正要走到後面去,如萍又拉住了我,囁囁嚅嚅的,吞吞吐吐的說:「依萍,我——我——我還有點話要和你講!」「講吧!」我說。「依萍,」她漲紅了臉說:「聽說你快和書桓訂婚了,我——
我——我想告訴你,你——你一定也知道,我對書桓也很——
很喜歡的,有一陣,我真恨——恨透了你。」她的臉更紅了,不敢看我,只能看看她自己的手,繼續說:「那一向,我以為我一定會死掉,我也想過自殺,可是我沒勇氣。但是,現在,我想開了。你本來比我美,又比我聰明,你是更配書桓一些。而且,你一向對我那麼好——所——所以,我——我要告訴你,我們姐妹千萬不要為這個不高興,我還是和以前——一樣喜歡你……」聽到如萍這些吞吞吐吐的話,我的臉也發起燒來,這個可憐的小傻瓜,居然還到我身上來找友情,她怎麼知道我巴不得她的世界完全毀滅!但是,我決沒有因為她這一段話而軟了心,我只覺得她幼稚可憐。為了擺脫她,我匆匆的說:
「當然,我們不會為這件事不高興的,你別放在心上吧!」說完,我就離開了她,急忙的走到爸爸屋裡去了。
爸爸正坐在他的安樂椅裡抽煙斗,桌子上面堆滿了帳冊,旁邊放著一把算盤,顯然他剛剛做過一番核算工作。看到了我,他指指身邊的椅子,冷靜的說:
「依萍,過來,坐在這兒!」
我走過去,坐在他身邊。他望了我一會兒,問:
「是不是準備和書桓結婚?昨天早上書桓來了一趟,問我的意見,他說希望一畢業就能和你結婚。」
「我還沒有決定。」我說。
「唔,」爸鎖著眉,思索著說:「依萍,假如你要結婚,我一定會給你準備一份豐富的嫁奩。」他在那疊帳簿上憤憤的敲了一下,接著說:「雪琴真混帳,把錢全弄完了!」從爸的臉色上看,我知道損失的數目一定很大。他又堅定的說:「不過,依萍,你放心,我一定會給你準備一份豐富的嫁奩!」
我笑笑,說:「我並不想要什麼嫁奩,我對這個一點興趣都沒有!」
爸盯著我,低壓著眼睛的眉毛纏在一起。
「哼!」他兇惡的說:「我就猜到你有這句話!」他把頭俯近我,近乎凶狠的大叫著說:「依萍!我告訴你,不管你要不要,我一定要給你!」他抓住我的肩膀,幾乎把我的肩胛骨捏碎,嚷著說:「你不要太驕傲,你只是個不懂事的傻丫頭!我告訴你,我的錢燒不死你!」
我從他的掌握裡掙脫出來,聳聳肩說:「隨你便好了,有錢給我還有什麼不好的?」
爸好不容易才平下氣來,他指著我說:
「依萍,學聰明點,錢在這個世界上是很有用的,貧困是人生最大的悲哀。我已經老了,不需要用什麼錢了,你還年輕,你會發現錢的功用!」
我不置可否的笑笑,爸又提起了他財產的現況,我才知道他的動產在目前大約只有五十萬,雪姨所損失的還超過了這個數目,這數字已經把我嚇倒了,五十萬!想想看,幾個月前我還為了問他要幾百塊錢而挨一頓鞭打!
雪姨出走了三天,第三天,我到中和鄉一帶亂逛。傻氣的希望能找出那個老魏的蹤跡,我猜想,雪姨一定是躲在那個老魏那裡。可是,我是白逛了,既沒看到雪姨,也沒看到老魏,更沒看到那輛黑汽車。第三天晚上,我到「那邊」去,知道雪姨果然回來了,她大概是捨不得陸家剩下的五十萬,和這棟花園洋房吧!我和何書桓已經到了「一日不見,如隔三秋」的地步了,我為我自己感情的強烈和狂熱而吃驚。為此,我也必須重新衡量何書桓出國的事,他自己也很猶豫,雖然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進行,他已在申請獎學金,並準備留學考試。但是,私下裡,他對我說:「為了什麼前途理想,而必須要和自己的愛人分開,實在有點莫名其妙,我甘願放棄一切,換得和你長相廝守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