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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頁     瓊瑤

  「好,我成了猴子戲裡被耍的猴子了!」他憤憤的把我的手一甩,掉頭就向門外走。我扶著門,惱怒的喊:

  「你要走了就不要再來!」

  可是,我是白喊了,他頭也不回的走了,我愣愣的站在門口,希望他能折回來,但他並沒有折回來,我把門「砰」的關上,又氣,又急,又傷心。既恨自己無法解釋,又恨何書桓的不能諒解。走進屋裡,媽媽關心的說:

  「怎麼樣?你到底把他氣跑了!」

  「不要你管!」我大聲說,衝進房子裡,氣憤的叫著說:「這麼大的脾氣,他以為我希奇他呢!走就走,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個男人!」「依萍!你這個脾氣總是要吃虧的!」媽媽望著我,搖頭歎氣。「你不要對我一直搖頭,」我沒好氣的說:「我從不會向人低頭的,何書桓,滾就滾好了!」

  但是,我的嘴雖硬,夜裡我卻躺在床上流淚。為了這樣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何書桓鬧翻,似乎太不值得,可是,他那樣大的脾氣,難道要我向他下跪磕頭嗎?我望著天花板,等待著天亮,或者天亮之後,他會來找我,無論如何,這麼久的感情,不應該這麼容易結束!

  天亮了,我早早的起了身,他並沒有來,天又黑了。天再亮,再黑……一轉眼,四天過去了,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四天,每天都在家裡看表,摔東西,發脾氣,第四天晚上,媽媽忍不住了,說:「依萍,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地址,就去找他一趟吧,本來是你不對嘛!」我心裡正想著要去找他,可是,給媽媽一說出來,我又大發起脾氣:「鬼才要去找他呢!我又不那麼賤!他要來就來,不來就拉倒!我為什麼要去找他?」

  「那麼,出去玩玩吧,別悶在家裡!」

  媽媽的話也有道理,我應該出去玩玩,於是,我穿上鞋,拿了手提包,開門出去了。才走出大門,我就一眼看到我們牆外的那根街燈的柱子上,正靠著一個人!我站定,注視著他,是何書桓!他靠在那兒,一動也不動,靜靜的望著我。我身不由己的走了過去,站在他面前。我們對望著,好半天,還是我先開口:「書桓——」我的聲音是怯怯的,帶著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。因此,只喊出兩個字,我就頓住了,怔怔的望著他。他依然靠在柱子上,雙手插在口袋裡,不動,也不說話。我們又站了好一會兒,我感到一陣無法描寫的難堪,我已經先開了口招呼他,而他卻不理我!我沒有道理繼續站在這兒受他的冷淡。跺了跺腳,我轉頭想向巷口外走,可是,我才抬起腳,我的手臂就被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,我回過頭來,他的眼睛正熱烈而懇切的望著我,於是,一切的不快、誤解、冷淡,都消失了。他擁住了我,我注意到燈光很亮,注意到附近有行人來往……但是,管他呢,讓他們去說話,讓他們去批評吧!我什麼都不管了!

  第六章

  這一天,是我第一次去拜會何書桓的父母,這次會面是預先安排好的,因為何書桓的父親是個大忙人,在家的時間並不多。事先,我仔細的修飾過自己,媽媽主張我穿得樸素些,所以我穿了件白襯衫,一條淺藍的裙子,頭髮上繫了條藍緞帶。嘴上只搽了點淡色的口紅。何書桓來接我去,奇怪,平常我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,這天卻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。在路上,何書桓有意無意的說:

  「我有一個表妹,我母親曾經希望我和她結婚。」

  我看了何書桓一眼,他對我笑笑,擠擠眼睛說:

  「今天,我要讓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強,還是我的眼光強!」

  我站住了,說:「書桓,我們並沒有談過婚姻問題。」

  他也站住了,說:「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?」。

  「唔,」我笑笑:「下跪也未見得有效呢!」

  「是嗎?」他也在笑。「那麼我就學非洲的×個種族的人,表演一幕搶婚!」我們又繼續向前走,這是我們首次正式也非正式的談到婚姻。其實,在我心裡,我早就是非他莫屬了。

  何家的房子精緻寬敞,其豪華程度更賽過了「那邊」。我被延進一間有著兩面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廳,客廳裡的考究的沙發,落地的電唱收音機和垂地的白紗窗簾,都說出這家人物質生活的優越。牆上懸掛著字畫,卻又清一色是中式的,沒有一張西畫,我對一張徐悲鴻的畫注視了好久,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貧乏。

  一個很雅淨的下女送上來一杯茶,何伯伯和何伯母都還沒有出來,何書桓打開電唱機,拉開放唱片的抽屜,要我選唱片,我選了一張柴可夫斯基的(悲愴交響樂)。事後才覺得不該選這張的。坐了一會兒,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來了,何伯伯是個高個子的胖子,體重起碼有七十公斤,一對銳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臉龐上,顯出一種權威性,這是個有魄力的人!何伯母卻相反,是個瘦瘦的,苗條的女人,雖然已是中年,仍然很美麗,有一份高貴的書卷氣,看起來沉靜溫柔。我站起身,隨著何書桓的介紹,叫了兩聲伯伯伯母,何伯伯用爽朗的聲音說:「坐吧,別客氣!陸小姐,我們聽書桓說過你好多次了!」

  我笑笑。何伯伯說:「陸小姐早就該到我們家來玩玩了。」

  我又笑笑,不知該說什麼好,我對應酬的場合很不會處置。「陸小姐的令尊,我很知道,以前在東北……」何伯伯回憶似的說。

  我不喜歡聽人說起爸爸,我既不認為他以前那些戰績有什麼了不起,更不以自己是陸振華的女兒而引以為榮,因此,我深思的說:「我父親出身寒苦,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,他認為只有拳頭和槍彈可以對付這個世界,所以他就用了拳頭和槍彈,結果等於是唱了一出鬧劇,徒然擾亂了許多良民,而又一無所得。關於我父親以前的歷史,現在講起來只能讓人為他歎氣了。」何伯伯注視著我,說:

  「你不以為你父親是個英雄?」

  「不!」我說:「我不認為。」

  「你不崇拜你父親?」他再問。

  「不!」我不考慮的說:「我從沒有想過應該崇拜他!事實上,我很小就和我父親分居住了。」

  「哦?」何伯母插嘴說:「你和令堂住在一起?」

  「是的!」我說。我們迅速的轉變了話題,一會兒,何書桓怕我覺得空氣太嚴肅,就提議要我去參觀他的書房,何伯伯笑著說:

  「陸小姐,你去看看吧!我們這個書獃子有一間規模不太小的藏書室!」我跟著何書桓走進他的書房,簡直是玲瓏滿目,四壁全是大書架,上面陳列著各種中英文版本的書籍,我的英文程度不行,只能看看中文本的書目,只一會兒,我就興奮得有些忘形了。我在地板上一坐,用手抱住膝,歎口長氣說:

  「我真不想離開這間屋子了!」

  何書桓也在我身邊席地而坐,笑著說:

  「我們趕快結婚,這間書房就是你的!」

  我望著他,他今年暑假要畢業了。他深思的說:

  「依萍,我們談點正經的吧。今年我畢業後,我父親堅持要我出去讀一個博士回來,那麼大概起碼要三、四年,說實話,我不認為你會等我這麼久。」

  「是嗎?」我有點氣憤:「你認為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?」

  「胡扯八道!」他說:「我只認為你很美,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,我不信任命運,不信任這個世界,天地萬物,每天都在變動,四年後的情況沒有人能預卜,最起碼,我認為人力比天力渺小,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!」

  「好吧,你的意思是?」

  「我們最近就結婚,婚後我再出國!」

  「你想先固定我的身份?」

  「是的,婚後你和你的母親都搬到這邊來住,我要杜絕別人對你轉念頭的機會!」「你好自私!」我說:「那麼,當你在國外的時候,我如何杜絕別人對你轉念頭的機會呢?」

  他抓住了我的手,緊握著說:

  「是的,我很自私,因為我很愛你!你可以信任我!」

  「如果你不信任我,我又怎能信任你呢?」我說。

  他為之語塞。於是,我握緊他的手說:

  「書桓,我告訴你,假如我不屬於你,現在結婚也沒用,假如我屬於你,現在不結婚,四年後我還是你的!」

  「那麼你屬不屬於我?」他問。「你認為呢?」我反問。

  他望著我,我坦白的回望他。忽然,我敏感的覺得他顫慄了一下,同時,我聽到客廳裡隱約傳來的(悲愴交響樂),一陣不安的感覺掠過了我,為了驅散這突然而來的陰影,我投進他懷裡,緊攬住他的脖子說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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