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們就去旅行,怎樣?」他問。
我瞇起一隻眼睛來看看他,微笑著低聲說:
「別忘了,你中午還有事!」
他大笑,站起來說:「任何事都去他的吧!來,想想看,我們到哪裡去?碧潭?烏來?銀河洞?觀音山?仙公廟?陽明山?」
「對!」我叫:「到陽明山賞櫻花去!」
媽買菜回來後,我告訴了媽,就和何書桓走出了家門。我還沒吃早飯,在巷口的豆漿店吃了一碗鹹豆漿,一套燒餅油條。然後,何書桓招手想叫住一輛出租汽車,我阻止了他,望著他笑了笑說:「雖然你很有錢,但是也不必如此擺闊,我不習慣太貴族化的郊遊,假若真有意思去玩,我們搭公共汽車到台北站,再搭公路局車到陽明山!你現在是和平民去玩,只好平民化一點!」他望著我,臉上浮起一個困惑的表情,接著他微笑著說:「我並沒有叫出租汽車出遊的習慣,我曾經和你姐姐妹妹出去玩過幾次,每次你那位妹妹總是招手叫出租汽車,所以,我以為……」他聳聳肩:「這是你們陸家的習慣!」
「你是說如萍和夢萍?」我說,也學他的樣子聳了聳肩:「如萍和夢萍跟我不同,她們是高貴些,我屬於另一階層。」
「你們都是陸振華的女兒!」
「但不是一個母親!」我凶狠狠的說。
「是的,」他深思的說:「你們確實屬於兩個階層,你屬於心靈派,她們屬於物質派!」
我站定,望著他,他也深思的看著我,他眼底有一點東西使我怦然心動。公共汽車來了,他拉著我的手上了車,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拉手。陽明山到處都是人,滿山遍野,開滿了櫻花,也佈滿了遊人,既嘈雜又零亂!孩子們山上山下亂跑,草地上全是果皮紙屑,儘管到處豎著「勿攀折花木」的牌子,但手持一束櫻花的人卻大有人在。我們跟著人潮向公園的方向走,我歎了口氣說:「假如我是櫻花,一定討厭透了人類!」
「怎麼?」他說:「是不是人類把花木的鍾靈秀氣全弄得混濁了?」「不錯,上帝創造的每一樣東西都可愛,只有一樣東西最醜惡……」「人類!」他說。我們相視而笑。他說:
「真可惜,我們偏就屬於這醜惡的一種!」「假如上帝任你選擇,不必要一定是人,那麼你願意是什麼東西?」我問。他思索了一下,說:「是石頭。」「為什麼?」「石頭最堅強,最穩固,不怕風吹日曬雨淋!」
「可是,怕人類!人類會把你敲碎磨光用來鋪路造屋!」
「那麼,你願意是什麼呢?」
我也思索了一下說:「是一株小草!」「為什麼?」「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!」
「但是,人類可以把你連根挖去呀。」
我為之語塞。他說:「所以,沒有一樣東西不怕人,除非是……」他停住了。
「是什麼?」我問。「颱風!」他說。我們大笑了起來,愉快的氣氛在我們中間蔓延。在一塊草地上,我們坐了下來,他告訴我他的家世。果然,他有一個很富有而且很有聲望的父親,原來他父親是個政界及教育界的聞人,怪不得雪姨對他那麼重視!他是個獨生子,有個姐姐,已經出嫁。他說完了,問我:
「談你的吧,你媽媽怎麼會嫁給你爸爸?」
「強行納聘!」我說。「就這四個字?」「我所知道的就這麼多,媽從沒提過,這還是我聽別人說起的。」他看看我,轉開了話題。我們談了許許多多東西,天文地理,日月星辰,小說詩詞,山水人物。我們大聲笑,大聲爭執……時光在笑鬧的愉快的情緒下十分容易消逝,太陽落山後,我們才盡興的回到喧囂的台北。然後,他帶我到萬華去逛夜市,我們笑著欣賞那些攤販和顧客爭價錢,笑著跟人潮滾動,笑著吃遍每一個小吃攤子。最後他送我到家門口,夜正美好的張著,巷子裡很寂靜,我靠在門上,問:
「再進去坐坐?」「不。」他用一隻手支在圍牆的水泥柱子上,若有所思的望著我的臉,好半天,才輕輕說:
「好愉快的一天。」我笑笑。「下一次?」他問。我輕輕的拍拍門。「這裡不為你關門。」他繼續審視我,一段沉默之後,他說:
「你大方得奇怪。」「我學不會搭架子,真糟糕,是不是?」
他笑了,低徊的說:「再見。」「再見!」我說。但他仍然支著柱子站在那兒。我敲了門,他還站著,聽到媽走來開門了,他還站著。
開門了,他對媽行禮問好,我對他笑著拋下一聲「再見」,把大門在他的眼睛前面闔攏,他微笑而深思的臉龐在門縫中消失。我回身走進玄關,媽媽默默的跟了過來。走上榻榻米,媽不同意的說:「剛剛認識,就玩得這麼晚!」
我攬住媽媽的脖子,為了留給媽媽這寂寞的一天而衷心歉然。吻了吻媽媽,我說:
「媽,我很開心,我是個勝利者。」
「勝利?」媽茫然的說:「在哪一方面?」
「各方面!」我說。脫下大衣,拋在榻榻米上,打開日記本,匆匆的寫下幾句話:「一切那麼順利,我已經輕而易舉的獲得了如萍的男友,我將含著笑來聽他們哭!」
我太疲倦了,倒在床上,我望著窗外的夜空思索。在我心底,蕩漾著一種我不解的情緒,使我惶惑,也使我迷失。帶著這份複雜而微妙的心境,我睡著了。
第四章
陰曆年過去了。一個很平靜的年,年三十晚上,我和媽靜靜相偎。大年初一,我在「那邊」度過。然後,接連來了兩個大寒流,把許多人都逼在房裡。可是寒流沒有鎖住我,穿著厚厚的毛衣,呵著凍僵了的手,我在山邊水畔盡興嬉戲,伴著我的是,那個充滿了活力的青年——何書桓。我們的友誼在激增著,激增得讓我自己緊張眩惑。
這天我去看方瑜,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裡作畫,一個大畫架塞了半間屋子,她穿著一件白圍裙——這是她的工作服,上面染滿了各種各樣的油彩。她的頭髮零亂,臉色蒼白,看來情緒不佳。看到了我,她動也不動,依然在把油彩往畫布上塗抹,只說了一句:「坐下來,依萍,參觀參觀我畫畫!」
畫布上是一張標準的抽像派的畫,灰褐色和深藍色成了主體,東一塊西一塊的堆積著,像夏日驟雨前的天空。我伸著脖子研究了半天,也不明白這畫是什麼,終於忍不住問:
「這是什麼?」「這畫的題目是:愛情!」她悶悶的說,用一支大號畫筆猛然在那堆灰褐暗藍的色澤上,摔上一筆鮮紅,油彩流了下來,像血。我聳聳肩說:「題目不對,應該說是『方瑜的愛情!』」
她丟掉了畫筆,把圍裙解下來,拋在床上,然後拉著我在床沿上坐下來,拍拍我的膝蓋說:
「怎麼,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?」
「沒有什麼,」我說,「我正在俘虜他,你別以為我在戀愛,我只是想抓住他,目的是打擊雪姨和如萍。我是不會輕易戀愛的!」「是嗎?」方瑜看看我:「依萍,別玩火,太危險!何書桓憑什麼該做你報復別人的犧牲者?」
「我顧不了那麼多,算他倒楣吧!」
方瑜盯了我一眼。「我不喜歡你這種口氣!」她說。
「怎麼,你又道學氣起來了?」
「我不主張玩弄感情,你可以用別的辦法報復,你這樣做對何書桓太殘忍!」「你知道,」我逼近方瑜說:「目前我活著的唯一原因是報仇!別的我全管不了!」「好吧!」她說:「我看著你怎麼進行!」
我們悶悶的坐了一會兒,各想各的心事。然後,我覺得沒什麼意思,就起身告辭。方瑜送我到門口,我說:
「你那位橫眉豎眼的男孩子怎樣?」
「他生活在我的心底,而我的心呢?正壓在冰山底下,為他冷藏著,等他來融解冰山。」
「夠詩意!」我說:「你學畫學錯了,該學文學!」
她笑笑說:「我送你一段!」我們從中和鄉的大路向大橋走,本來我可以在橋的這邊搭五路車。但,我向來喜歡在橋上散步,就和方瑜走上了橋,沿著橋邊的欄杆,我們緩緩的走著。方瑜很沉默,好半天才輕聲說:「依萍,有一天我會從這橋上跳下去!」
「什麼話?」我說:「你怎麼了?」
「依萍,我真要發狂了!你不知道,你不瞭解!」
我望著她,她靠在一根柱子上,站了一會兒,突然間又笑了起來:「得了,別談了!再見吧!」
她轉身就往回頭走,我憐憫的看著她的背影,想追上去安慰她。可是,猛然間,我的視線被從中和鄉開往台北市的一輛小包車吸引住了,我的心跳了起來,血液加快了運行,瞪大眼睛,我緊緊的盯住這輛車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