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麼,我陪你走。」我們向前走去,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條羊毛圍巾,把它繞在我的脖子上,我對他笑笑,沒說話。忽然間,我心中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,奇怪,我和他不過是第一次見面,但我感到我們好像早已認識好多年了。默默的走了一段,他說:
「你有個很複雜的家庭?」
「我是陸振華的女兒!」我說,聳了聳肩。「你難道不知道陸振華的家庭?」他歎了口氣。為什麼?為了我嗎?
「你和你母親住在一起?」他問。
「是的。」「還有別人嗎?」「沒有,我們就是母女兩個。」
他不語,又走了一段,我說:
「我猜你有一個很好的家庭,而且很富有。」
「為什麼?」我不願說我的猜測是因為雪姨對他刮目相看。只說:
「憑你的外表!」「我的外表?」他很驚奇,「我的外表說明我家裡有錢?」
「還有,你的藏書。」「藏書?那只是興趣,就算我窮得討飯,我也照樣要拿每一塊錢去買書的。」我搖頭。「不會的,」我說:「如果你窮到房東天天來討債,米缸裡沒有一粒米,那時候你就不會想到書,你只能想怎麼樣可以吃飽肚子,可以應付債主,可以穿得暖和!」
他側過頭來,深深的注視我。
「我不敢相信你會有過貧窮的經驗。」他說。
「是嗎?」我說,有點憤激。「一個月前的一天,我出去向同學借了兩百元,第二天,我出門去謀事,晚上回家,發現我母親把兩百元給了房東,她自己卻一天沒吃飯……」我突然住了嘴,為什麼要說這些?為什麼我要把這些事告訴這個陌生的人?他在街燈下注視我,他的眼睛裡有著驚異和惶惑。
「真的?」他問。「也沒有什麼,」我笑笑,「現在爸又管我了,我也再來接受他的施捨,告訴你,貧窮比傲氣強!現實比什麼都可怕!而屈服於貧窮,壓制住傲氣去接受施捨,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了!」他靜靜的凝視我。風很大,街上的人很稀少,這是個難得的晴天,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,和一彎眉月。我們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,慢慢的向前走,好半天,他都沒有說話,我也默默不語。這樣,我們一直走到我的家門口,我站住,說:「到了,這兒是我的家,要進來坐嗎?」
他停住,仍然望著我,然後搖搖頭,輕聲說:
「不了,太晚了!」「那麼,再見!」我說。
他不動,我猜他想提出約會或下次見面的時間,我等著他開口。可是,好久他都沒說話。最後,他對我點點頭,輕聲說:「好,再見!」我有些失望,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燈的照射下移遠了,我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口氣,敲了敲門。直到走進屋內,我才發現我竟忘了把那條圍巾還給他。
深夜,我坐在我的書桌前面打開了日記本,記下了下面的一段話:「今晚我在『那邊』見著了如萍的男朋友,一個不使人討厭的男孩子。雪姨卑躬屈節,竭盡巴結之能事,令人作嘔。如萍暈暈陶陶,顯然已墜情網。這使我發生興趣,如果我把這個男孩子搶到手,對雪姨和如萍的打擊一定不輕!是的,我要把他搶過來,這是輕而易舉的事,因為我猜他對我的印象不壞。這將是我對雪姨復仇的第一步!只是,我這樣做可能會使何書桓成為一個犧牲者,但是,老天在上,我顧不了那麼多了!」拋開了筆,我滅了燈,上床睡覺。我們這兩間小屋,靠外的一間是媽睡,我睡裡面一間,平常我們家裡也不會有客人,所以也無所謂客廳了。有時,我會擠到媽媽床上去同睡,但媽有失眠的毛病,常徹夜翻騰,弄得我也睡不好,所以她總不要我和她同睡。可是,這夜,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,睜著眼睛,望著黑暗的天花板,了無睡意。在床上翻騰了大半夜,心裡像塞著一團亂糟糟的東西,既把握不住是什麼,也分解不開來。鬧了大半夜,才要迷糊入睡,忽然感到有人摸索著走到我床前來,我又醒了,是媽媽,我問:「幹什麼?媽?」「我聽到你翻來覆去,是不是生病了?」
媽坐在我的床沿上,伸手來摸我的額角。我說:
「沒有,媽,就是睡不著。」
「為什麼?」媽問。「不知為什麼。」天很冷,媽從熱被窩裡爬出來,披著小棉襖,凍得直打哆嗦。我推著媽說:「去睡吧,媽,我沒有什麼。」
可是,媽沒有移動,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額頭上,坐了片刻,她才輕聲說:「依萍,你很不快樂?」
「沒有呀,媽。」我說。
媽低低的歎息了一聲。
「我知道,依萍,」她說:「你很不快樂,你心裡充滿的都是仇恨和憤怒,你不平靜,不安寧。依萍,這是上一代的過失,你要快樂起來,我要你快樂,要你一生幸福,要你不受苦,不受磨折。但是,依萍,我自覺我沒有力量可以保障你,我從小就太懦弱,這毀了我一生。依萍,你是個堅強的孩子,但願你能創造你自己的幸福。」
「哦,媽媽。」我把手從被窩裡伸出來,抱住媽媽的腰,把面頰貼在她的背上。「依萍,」媽繼續說:「我要告訴你一句話:得饒人處且饒人!無論做什麼事情,你必須先獲得你自己內心的平靜,那麼,你就會快樂了。現在,好好睡吧!」她把我的手塞回被窩裡,把棉被四周給我壓好了,又摸索著走回她自己的屋子裡。
我聽著媽媽上了床,我更睡不著了。是的,媽媽太懦弱,所以受了一輩子的氣,而我是決不會放鬆他們的!我的哲學是:以牙還牙,以眼還眼!別人所加諸我的,我必加諸別人!
天快亮時,我終於睡著了。可是,好像並沒有睡多久,我聽到有人談話的聲音,我醒了。天已大亮,陽光一直照到我的床前,是個難得的好天!我伸個懶腰,又聽到說話聲,在外間屋裡。我注意到通外間屋的紙門是拉起來的,再側耳聽,原來是何書桓的聲音!我匆匆跳下床,看看手錶,已經九點半了,脫下睡衣,換了衣服,蓬鬆著頭髮,把紙門拉開一條縫,伸出頭去說:「何先生,對不起,請再等一等!」
「沒關係,吵了你睡覺了!」何書桓說。
「我早該起床了!」我說,到廚房裡去梳洗了一番,然後走出來,何書桓正在和媽談天氣,談雨季。我看看何書桓,笑著說:「我還沒有給你介紹!」
「不必了,」何書桓說:「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!」
媽站起來說:「依萍,你陪何先生坐坐吧,我要去菜場了!」她又對何書桓說:「何先生,今天中午在我們這裡吃飯!」
「不!不!」何書桓說:「我中午還有事!」
媽也不堅持,提著菜籃走了。我到屋裡把何書桓那條圍巾拿了出來,遞給他說:「還你的圍巾,昨天晚上忘了!」「我可不是來要圍巾的。」他笑著說,指指茶几上,我才發現那兒放著一大疊書。「看看,是不是都沒看過?」
我高興得眉飛色舞了起來,立即衝過去,迫不及待的一本本看過去,一共六本,書名是:《前夜》、《獵人日記》、《貓橋》、《七重天》、《葛萊齊拉》和一本傑克倫敦的《馬丁·伊登》。面對著這麼一大堆書,我禁不住做了個深呼吸,叫著說:
「真好!」「都沒看過?」何書桓問。
我抽出《葛萊齊拉》來。「這本看過了!」
「德萊塞的小說喜歡嗎?我本來想給你拿一本德萊塞的來!」他說。「我看過德萊塞的一本《嘉麗妹妹》。」我說。
「我那兒還有一本《珍妮小傳》,是他早期的作品。我認為不在《嘉麗妹妹》之下。」他舉起那本《葛萊齊拉》問:「喜歡這本書嗎?一般年輕人都會愛這本書的!」
「散文詩的意味太重,」我說:「描寫得太多,有點兒溫吞吞,可是,寫少年人寫得很好。我最欣賞的小說是愛美萊·白朗底的那本《咆哮山莊》。」
「為什麼?」「那本書裡寫感情和仇恨都夠味,強烈得可愛,我欣賞那種瘋狂的愛情!」「可是,那本書比較過火,畫一個人應該像一個人,不該像鬼!」「你指那個男主角希滋克利夫?可是,我就欣賞他的個性!」「包括後半本那種殘忍的報復舉動?」他問:「包括他娶伊麗沙白,再施以虐待,包括他把凱撒玲的女兒弄給他那個要死的兒子?這個人應該是個瘋子!哪裡是個人?」
「但是,他是被仇恨所帶大的,一個生長在仇恨中的人。你就不能不去體會他的內心……」忽然,我住了口,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冷氣,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。他詫異的看看我,問:「怎麼了?」「沒什麼。」我說,跑到窗口去,望著外面耀眼的陽光,高興的說:「太陽真好,使人想旅行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