含著淚,他也走出了房間,在房門口他站了一站,看到叔豪正用袖子給婉君擦眼淚,他想笑,又想哭。在跨門檻的時候,他的腳絆到一樣東西,他拾了起來,是一個竹子編的小籠子,裡面赫然是一條吐絲結繭的大蠶,籠子上有一張題著詩的小紙條:「春蠶不應老,晝夜長懷絲,何惜微軀盡,纏綿自有時!」他把小籠子放在門口的茶几上,他明白這籠子是誰弄的,再望了叔豪和婉君一眼,他含淚而笑,覺得他們真像一對金童玉女。第二天清早,伯健和仲康竟不約而同的分別留書出走了。仲康信上說,想到廣東去讀軍校,希望伯健和婉君早日成婚。伯健卻說想渡海到國外去,看看這個世界,並望父母成全叔豪和婉君。這件事使整個周家大大的震動,周太太從早哭到晚,怨天怨地怨神靈。周老爺連夜派人四處追尋,一面跺著腳罵婉君是「紅顏禍水」。叔豪吵著要出去找哥哥們,周太太卻死拉住他不放,怕他會傚法哥哥,也一走了之。婉君終日以淚洗面,恨自己不死。下人們、丫頭們、老媽子們,滿屋子亂轉,要勸解周太太,要防備叔豪出門,還要提防婉君尋死。平日安安靜靜的一棟宅子,被鬧得天翻地覆。
一個月過去了,伯健和仲康都杳如黃鶴。周老爺認了命,以男兒志在四方來自慰。周太太依舊從早到晚流淚。叔豪整日躲在書房裡,唉聲歎氣。婉君不出閨門,掩鏡斂妝,以淚洗面。半年多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。周太太終於認清伯健和仲康在三年五載之內不可能回來。而婉君的終身問題仍未解決。於是,她提出要依伯健的辦法,讓叔豪和婉君成婚。誰知,這提議立刻遭到叔豪和婉君雙方的強烈反對,叔豪義正辭嚴的說:「婉君本屬大哥,如果依行禮的人來論,也該屬二哥,無論怎樣輪不到我。如今,大哥二哥都為了婉君出走,下落不明,我怎能坐收漁人之利?」
婉君是愁腸百結的說:
「除非他們兩人都在外面成了婚,要不然我不能嫁給豪哥,我對不起他們每一個人。」
沒多久,叔豪終於飄然遠行,說是不找到大哥二哥,誓不回來。春去秋來,歲月如流,老年人死了,年輕的老了。在這棟大宅子裡,一個寂寞的中年婦人日日憑欄遠眺。她曾被三個男人愛過,但是,換得的只是無邊無盡的寂寞和期待。周老爺和太太早已作古,她已經是這棟宅子中的女主人了。無論如何,她曾經拜過天地,拜過周家祖宗神位,拜過周老爺夫婦,正式成為周家媳婦。雖然她從沒有獲得過一個丈夫。
「小姐,風大了,進去吧!」嫣紅走到徊廊上,輕撫著婉君的肩膀說。「別管我,讓我一個人站站。」婉君說,繼續憑著欄杆。
花園裡,秋風正掃著落葉,天是陰沉欲雨的。婉君把頭靠在柱子上,依稀記得伯健牽自己的小手,在這花園中教自己念詩。又彷彿看到叔豪和她爬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,他的腦袋緊挨著她的。又恍惚感到仲康正撩起她的裙子,為她吸掉摔破的傷口中的污血……淚水逐漸的模糊了她的視線。暮色加重了,一陣寒意襲了過來。在她頭頂上的一棵榆樹,落下了兩片黃葉,她拾了起來,不由自主的,低低的念:
「黃葉無風自落,秋雲不雨長陰,天若有情天亦老,搖搖幽恨難禁,惆悵舊歡如夢,覺來無處追尋!」
夜很深,房子裡靜悄悄的。
老人眼光深邃的望著窗外的穹蒼,小紋目不轉睛的望著老人的臉。「爺爺,」小紋說:「婉君心裡一定有個最愛的人,對不對?為了愛護那三兄弟,她才要緊緊嚥住心裡的秘密,對不對?」
老人瞬了小紋一眼,又調眼去看窗外。默然無語。
「他們總有一個會回來!」小紋癡癡的自語:「否則,婉君太可憐了!」老人歎口氣,撫摸了一下小紋的頭。
「傻孩子,這只是個夢而已。」
「第二個夢呢?」小紋急急追問:「快講第二個夢給我聽!」
「明晚,讓我們繼續說那第二個夢。」
第二個夢 啞妻
民國前二十年左右,北平城裡。
這是個庭院很深的大宅子,包括三進房子和三個花園,門口有石獅子守門,黑漆的大門上掛著兩個銅門環,門上方懸著一塊金色的匾——逸廬。這是柳逸雲的家。柳逸雲是標準的書香世家,也是北平的望族。
在內花園裡,正有兩個少婦坐在一棵大槐樹下刺繡,另外兩個丫鬟垂手侍立著。這是一個仲夏的午後,樹上,蟬鳴正喧囂著,除了蟬鳴之外,一切靜悄悄的。兩個丫鬟搖頭晃腦的直打瞌睡。「哦——」突然,少婦中比較年長的一個輕輕的驚呼一聲,挺直了腰,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。
「怎樣了?」較年輕的一個緊張的問。
「沒什麼,」前者微笑了起來,一種屬於母性驕傲與喜悅混合起來的笑。「我覺得孩子在肚裡練太極拳。他踹了我一腳,我幾乎可以抓住他的小腳。」她用手在肚子上輕輕的撫摸著。
「噢,表姐,」年輕的一個說:「怎麼我肚子裡從來不動呢?」她也用手撫摸著肚子。「你還早呢,你只有三個月,是不會動的,等到六、七個月的時候,就會動了。」針線被放在膝上,兩個少婦熱心的談了起來。
「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,」年長的一個說:「逸雲已經快四十了,我也將近三十,這才是頭一遭懷孕,希望能是個男孩子,如果是女孩,我就要給逸雲納妾了。」
「我也希望生個兒子,方家三代單傳,現在,兩個老人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,巴不得我一口氣給他們生十個八個孩子……」「哈,生孩子又不是下小豬……」
「表姐!」「噢,」前者為自己失言說出的粗話臉紅了。「我們來算個卦,看看是男孩子還是女孩。」
「你一定是男孩子,你的肚子尖尖的。」
「表妹,」年長的一個,也就是柳太太說:「假若我們都生了兒子,我們要讓他們結拜為兄弟……」
「對了,」方太太說:「我們表姐妹這樣好,如果都是女兒,就結為姐妹,如果是一男一女……」
「就結為夫婦。」柳太太接口說。
「一言為定嗎?」方太太問。
「當然!」柳太太嚴肅的說,從手上取下了一個玉環,遞給方太太:「我們先交換信物,以後不許反悔喲!」
「那一個反悔就不得好死!」方太太說,取下了脖子裡的一條琥珀項煉,鄭重的交給柳太太。然後,兩個婦人相視而笑,方太太握住了柳太太的手說:「表姐,從此,我們更親一層了。明天我要回家了,下個月你到我家做客去。」「挺著大肚子,怪不好意思的,等滿月以後再去吧。今天我們說的話可得算數喲!」
「你們柳老爺不會反對吧?」
「什麼話?當然不會!你們老爺呢?」
「也絕無問題!」兩個女人微笑的對望著,手握著手。兩個孩子的終身就在她們握著的手裡決定了。
柳太太生了個男孩子,取名靜言。
方太太生了個女孩子,取名依依。
五年後,在同一棵槐樹底下,兩個女人又聚首了。方太太死命拉著柳太太的衣袖,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說:
「表姐,你怪我好了,你罵我好了,我一定要悔婚!那怕我應了誓,不得好死,我也要悔婚。我怎麼想得到依依生下來是個,是個,是個啞巴!我不能毀掉你們靜言一輩子,表姐,你給他另訂一頭婚事吧!」
「表妹,慢慢來。」柳太太沉痛而嚴肅的說:「假如你們依依是個正常的孩子,我同意你悔婚,現在依依既然是個啞巴孩子,我們柳家絕不悔婚!表妹,你這一生也夠苦了,唯一一個孩子又是殘廢,老爺又三房四房的討姨太太……你想想,依依如果不嫁給靜言,將來難道做一輩子老姑娘?你自己也受一輩子氣嗎?我們柳家不是無信無義的,我們姐妹的交情也不止這些,是不是?表妹,我告訴你,靜言除非娶依依,要不然我永不許他娶妻!」「哦,表姐!」方太太喊了一聲,抱住柳太太,失聲痛哭。柳太太安慰的拍著方太太的肩膀,輕輕的說:
「放心吧,表妹,一切都是命中注定,老天自會有安排。」
柳靜言坐在書房裡,煩躁的望著面前的書本。革命帶來一個新的世界,也帶來了許多新的思想,但他卻依然要犧牲在舊社會的指腹為婚之下。這是不公平的,但他卻無法反抗。婚期已經擇定了,就等著他去做那個倒楣的新郎。他從沒有見過方依依,或者,在很小的時候,他們曾經一起玩過。反正,他對依依一點印象都沒有,一個啞巴,憑什麼他該娶一個啞巴呢?只為了母親那個近乎兒戲的指腹為婚!近來,他看了許多翻譯的西洋文學,他欣賞他們那種赤裸裸的戀愛,沒有媒妁之言,更沒有這種荒謬無比的指腹為婚!他的一些朋友們,都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嬌妻,而他,從一落地起,就被命運判定了要有一個啞巴太太。他真想反叛這個命運,甚至想逃婚。受到新思潮的薰染,柳靜言對於這許多傳統的舊習慣都感不滿,尤其對於中國古老的婚姻法。兩個毫無感情,未謀一面的陌生人,就硬要在一夜之間結成夫妻,這確實是不合情理的!「我要反抗!我要反抗!」他鬱憤的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