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別逼我,」婉君哭著說:「我不知道,我根本不知道!」
「什麼話!」周老爺又發脾氣了:「你自己弄得三個孩子顛顛倒倒,問你喜歡誰,你又不知道,難道你想嫁給他們三個人嗎?」「我……」婉君哭得更厲害:「真的不知道!」
「爸爸,」伯健說:「別逼她,讓她去考慮一下好了。」「我給你三天時間,」周老爺對婉君說:「你決定一下到底要嫁誰,如果你決定不下來,乾脆你回娘家另嫁吧,我們周家大概沒福分要你!」聽出公公的話,大有認為她勾引了三兄弟的意思,她難堪得想死。蒙住臉,她走出了周太太的屋子,伯健跟了出來,拉住她,她摔開她,一口氣衝進自己屋裡,閂上房門,把頭靠在門上,哭著說:「天哪!為什麼他們要喜歡我呢?」
這天晚上,有人敲婉君的門,門開了,仲康站在外面。婉君想把門關起來,但仲康一腳就跨進了屋裡,關上了門,他緊緊的盯著她看,她不由自主的向後退,仲康柔聲說:
「婉君,你到底愛誰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婉君無助的說。
「我會讓你知道!」仲康說,一把拉住了她,把她擁進了懷裡,她拚命掙扎,他也拚命圈住她,他的嘴唇在她面頰上摩擦,她掙扎著說:「不要!康哥,請你不要!」
「我要定了你!」仲康在她耳邊說:「如果我得不到你,我會——」他沒有說完,而打了一個寒戰,這個寒戰使婉君心驚肉跳,她明白,三兄弟中以仲康的個性最猛烈。她想推開他,但,他把她抱得緊緊的,她簡直無法掙扎。
「康哥,放開我,求求你!」她說。
「那麼,答應我,你嫁給我!」仲康說。
房門猛烈被推開了,伯健鐵青著臉走了進來,他一把握住仲康的衣領,厲聲說:「放開她!你這個卑鄙的禽獸!」
仲康鬆了手,轉過頭來,狠狠的看著他的哥哥,咬牙切齒的說:「我是禽獸,你是什麼?你到這兒來的目的又是什麼?」
「她是我的妻子,」伯健說:「我告訴你,你少惹她!」
「她永不會是你的妻子!」仲康說:「你別做夢了!」
兄弟兩人怒目而視,婉君在一旁顫慄,終於,他們一同退了出去。伯健臨行,對她深深的看了一眼,這一眼使她心靈震動,她想起伯健講過的一句話:「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裡。」她恐怖的關上房門,渾身發抖,她明白,她掌握著的,還不止伯健的幸福,而是整個周家的命運。
沒多久,又有人打門,鑒於剛才的事,她不敢開門,只在門裡問:「是誰?」「是我。」這是叔豪的聲音,婉君更不敢開門了,她柔聲說:
「太晚了,你去睡吧,有話明天再說。」
門外沒有回聲,她以為叔豪走了,過了好半天,卻聽到門外有人在抽抽噎噎的哭。她嚇了一跳,打開門來,叔豪傻不愣登的站在門口,正在那兒哭,不住用袖子擦眼淚。
婉君呆了一呆說:「怎麼了?你?」「我知道,」叔豪傻傻的說,「你不會選擇我的!你不喜歡我!你喜歡他們!」說著,他像一陣風般捲進了屋子,把桌上那些小籠子全數掃進他長衫的下擺裡,用衣服兜著,轉身就賭氣走了。婉君重新關上了門,在床沿上坐著,呆呆的看著窗子。她覺得頭暈腦脹,三兄弟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輪流晃動,一會兒是柔情似水的伯健,一會兒是熱情奔放的仲康,一會兒是憨氣十足的叔豪。她感到頭痛欲裂,用手捧住頭,她掙扎的叫著:「老天,老天,老天,救我!救我!救我!」
深夜,她依然滿屋子打轉,不能成眠,她愛他們每一個!而她只要選擇了一個必定會打擊了另外兩個!她在房裡不停的走著,三兄弟的臉都逼迫著她,她彷彿聽到他們全在她耳邊狂吼:「嫁給我!嫁給我!嫁給我!」
她的頭痛得更厲害了,她覺得自己再不停止思想,一定要病倒了。但,她卻不能止住思想,周老爺的臉和冷酷的聲音也在她面前晃動,她扶住一張椅子,坐了下去,正好在梳妝台前面。鏡子裡反映出她蒼白而美麗的臉,就是這張臉不好!她想起周老爺說她美得不祥的話,她倉卒的跳了起來。
「不行!我一定要躲開我自己!」她錯亂的想:「如果沒有我,他們就無所謂爭執,如果沒有我,什麼問題都沒有了。」
這思想立刻控制了她,而無法擺脫了。她頭暈腦脹的滿屋亂轉,終於,猛然站定了。額上冷汗涔涔,四肢冰冷。大約足足站了十分鐘。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,打開抽屜,找出一條帶子,爬上了凳子,把帶子在屋樑上打了一個結。然後,糊糊塗塗的把脖子伸進去,手是抖的,結打得也不好,弄了半天也弄不妥當,好不容易才把頭套進去,踢翻了椅子。椅子倒地的聲音發出一聲巨響。她吃了一驚,同時,看到窗外有個人影一閃,立即聽到有人叫:
「不好了!救人啦!救人啦!」
她最後的意識,是分辨出那是伯健的聲音。
五
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蕩悠悠的醒了過來,聽到滿屋子的人聲,有人在搓她的手腳,有人在給她扇扇子,有幾百個聲音在叫她。她勉強的睜開了眼睛,看到叔豪哭得紅腫的臉,看到仲康絕望的眼睛,也看到伯健無血色的嘴唇。她一醒過來,大家都叫了起來:「好了,好了,醒了,活過來了!」
周太太拉住她的手,鬆了口氣,又怨又哭的說:
「你看這個傻孩子,什麼事情想不開要尋死?你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呀!我們又沒怪你,又沒罵你,什麼事都可以依你的意思。我生平沒生個女兒,把你像親生女一樣帶大。現在,你好端端的就尋死,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,你叫我怎麼向你媽交代?……伯健他們都喜歡你,你高興嫁誰就嫁誰!我對你總算仁至義盡了,你怎麼要尋死呢?」周太太含著眼淚,又急又疼又生氣,斷斷續續的說個不停。
婉君的神智清楚了,立即知道尋死已經失敗,頓感柔腸百結,聽到周太太一番訴說,更是百感叢生,簡直不知該置身何地。禁不住的,眼淚如潮水般湧了出來,一發就不可遏止,在枕頭上痛哭了起來。周太太撫摸著婉君的肩膀,歎了口氣說:「你別只是哭,你有什麼話你說好了!」
婉君哭得更凶,她怎麼說呢?她說什麼好呢?誰叫周太太有這樣的三個兒子呢?誰叫他們三兄弟都如此癡情呢?周太太又歎了口氣,對環立床邊像三個木偶一般的兄弟們說:
「你們三個也勸勸她呀,別盡站著發呆!」然後,又搖了一陣頭,訴說了一陣,把嫣紅叫過來罵了一頓,又責備老媽子們不留心,再撫慰了婉君幾句,留下三兄弟來勸她,才抹著眼淚走了。周太太走後,房裡有一段時間的沉寂,下人們都不作聲,三兄弟也不開口,只有婉君還在抽抽噎噎的哭。終於,伯健走到床邊,用手帕拭去了婉君的淚痕,自己卻含著淚說:
「今晚,我就是不放心你,好像猜到你會出事似的,幸好跑到你窗口來看看,要不然你……」他哽住了半天,才又說:「婉君,什麼事都可以商量,是不是?我們絕不逼你,如果你不要我,我也絕不怨你。我尊重你的意志,不會用約來威逼你,你生氣,罵我們,責備我們,都可以!只是不要再做這種傻事!」仲康也走了過來,咬著嘴唇凝視著婉君,接著長歎了一聲說:「都是我不好,我想通了,如果我不逼婉君,她就篤篤定定的嫁給大哥,什麼問題都沒有了。我太糊塗,太荒唐……」他抱拳對婉君深深一揖,毅然的摔了一下頭:「婉君,原諒我,把過失都記在我身上,要罵,就罵我吧,希望從此你能和你相愛的人,幸幸福福的過一輩子!」說完,他轉過身子,頭也不回的大踏步走了。
叔豪靠在床邊,什麼話都不說,婉君還在哭,伯健推推叔豪,要叔豪勸她,叔豪坐在床沿上,還沒說話就也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。兩個人默然相對,各哭各的。伯健站在一邊,看著他們哭,腦中突然掠過一個震撼,他想起許許多多年以前,他牽著婉君的手,聽婉君背長干行,背到:「郎騎竹馬來,繞床弄青梅,同居長干裡,兩小無嫌猜……」時,正好叔豪跨著竹馬,迤邐而來,婉君竟無法背詩,只對著叔豪發愣。現在,這一對孩子相對而哭的傻樣子多使人感動,真的,他們才是一對!同樣的脾氣,同樣的傻,同樣的稚氣未除!長歎了一聲,他跺跺腳說:「三弟,我把婉君交給你了!好好待她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