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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頁     瓊瑤

  「燙著了嗎?」孟瑋問。

  「沒有。」「給我看!」茵茵伸出手來,手上紅了一大片,孟瑋說:

  「擦點油吧,我等會兒去買一盒治燙傷的藥來。」

  茵茵用一些花生油抹在手上,忽然間,一陣飯焦味撲鼻而來,茵茵喊了一聲:「糟糕!」把飯鍋端下來一看,已經全燒焦了,孟瑋說:

  「我看,你是放的水太少了,所以這麼快就焦了,火似乎也太大了一些。」「昨天的稀飯水放得太多,變成在一鍋米湯裡撈米粒,今天又太少了,連煮一個稀飯都這麼困難!」茵茵沮喪的說,有點兒眼淚汪汪。「慢慢來,一切都只是經驗問題,慢慢的就好了。」孟瑋安慰的說,但是,離開廚房後,他搖搖頭,下決心的自語了一句:「不行,我不能讓她這樣下去,她是不該困於廚房之中的!」這天起,孟瑋開始四出謀事,但是,一連一星期,卻找不到一個能餬口的工作。而米缸裡糧食日少,家用越來越拮据,茵茵努力學習著做一切的事,但她很快的憔悴消瘦下去。孟瑋一直怕這朵溫室的花被他移植後會枯萎,而今,他眼看著她日益憔悴,不禁心驚肉跳。他勸她休息,但她固執的操勞如故。一個月之後,他依然沒有找到適合的工作,茵茵說:

  「你是個畫家,你的天才會被人賞識的,既然找不到事,不如乾脆畫上一百張畫,開一個畫展,只要有人欣賞你,那麼,你就很可以靠賣畫為生了。」

  孟瑋採取了茵茵的意見,他們度過了一段十分艱苦的生活。他每天清晨就背著畫架出外寫生,茵茵在家中操持家務,家中居然弄得窗明几淨,井井有條。他們的菜錢已降低到最低限度,每日青菜豆腐和一些醃蘿蔔為生,吃得孟瑋倒足胃口,他不用問,也知道茵茵是食不下嚥的。每看到她跪在地下搓洗衣服,或埋在廚房的油煙之中做飯,他就感到內心絞痛,但又無力改善她的生活,有時他想幫她的忙,她卻堅決的說:「不!你去畫你的畫!別管我,我做得很好!」

  於是,咬咬牙,他又去開始一張新畫。

  這年夏天,他的畫展終於展出了。可是,卻完全失敗了。他既無社會關係,又無地位身份,再者,畫的程度也不足以驚世,結果卻失敗得慘不忍睹。沒有一個人給予好評,賣出的幾張畫得來的錢不足以彌補開畫展所背下的虧空。這失敗打擊得他一蹶不振。茵茵強作歡顏來鼓勵他,可是,一天夜裡,他聽到她在床裡暗暗飲泣,他伸手去摸她,一接觸之間,才發現往日的豐肌玉脂,如今只剩得骨瘦如柴。他悚然而驚,從床上坐起來,渾身全是冷汗,一個念頭閃電般在他腦子裡穿過:「我在謀殺她!她要為我而死了!」

  茵茵聽到他坐起來,立即遏止了哭聲,慢慢的,她也坐起來,輕輕的拉住他的手,掩飾的說:

  「我……我只是做了一個惡夢。」

  「茵茵!」他叫,抱著她的頭痛哭了起來,到這時,他才體會到「貧賤夫妻百事哀」的滋味。

  第二天,他出去了一整天,深夜,才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。茵茵迎上去,發現他已喝得酩酊大醉,他酒氣沖天,舉步不穩,茵茵知道他本很善飲,奇怪他何以一醉至此。她扶他到臥室裡去躺著,他又哭又笑,胡言亂語了半天,才說了一句正經話:「茵茵,我找到工作了。」

  「哦!」茵茵高興的喊:「是嗎?」

  「是的!我有工作了!」孟瑋仰天大笑,眼淚溢出了眼角,口齒不清的說:「你別愁,茵茵,我總養得活你!」說完,他就大大的嘔吐了起來。到第二天,茵茵才知道他致醉的原因,他所找到的工作,是一家廣告公司裡畫廣告的,待遇很苛刻,每天還要上八小時班。而這種畫廣告的工作,還是孟瑋生平最不齒的,他認為那是「畫匠」的工作,稍有志氣的人都不屑於干的,孟瑋在上班以前,對茵茵慘然一笑說:

  「茵茵,從此,你的天才畫家丈夫,只是一個畫畫火柴盒、香煙罐、京戲廣告的畫匠了。」

  茵茵說不出勸他不幹的話來,雖然她知道他希望她阻止他去。但是,米缸裡已經空了,而肚子問題,總比驕傲和自尊更嚴重些。夜深了,窗外起著風。

  茵茵聽到大門響,她疲倦的爬起床來,披上一件衣服,走到院子裡去開開大門。孟瑋幾乎是跌了進來,她慌忙伸手扶住他,用盡力氣把他半拖半扶的弄進房裡。他跌跌衝衝的向前走,滿眼睛都是血絲,懷裡還抱著一瓶酒,茵茵扶他坐在床上,他坐不穩,倒到棉絮上,懷裡的酒瓶滾了出去,他慌忙抓住酒瓶,嘻嘻的笑著說:

  「你別想跑,你才跑不掉哩!」

  「瑋,」茵茵搖著他:「你又喝醉了,你答應過我不再喝酒的,你怎麼又喝了?」孟瑋醉眼迷離的望著茵茵,把她拉倒在床上說:

  「茵茵,我看得出來,你快變成個老太婆了,你臉上已經都是皺紋了,等你老得超了生,下輩子你就可以嫁一個真正的畫家!」「瑋,」茵茵含滿了淚,痛苦的說:「如果你不高興那個工作,你就辭職吧!我們苦一點沒關係,你再去畫畫,總有一天,你會成功的。」「茵茵,噓!」孟瑋神秘的說:「別說話!紡織娘就要來了!」

  「瑋,你在說些什麼呀?」

  「茵茵,別愁,我養得活你,你會過得很快樂……你放心,我養得活你……」「瑋,瑋,孟瑋,我跟你說,別再喝酒,怎麼苦我都願意,請你!瑋,瑋,唉!」孟瑋已經呼呼大睡了,茵茵長歎了一聲。給他脫去了鞋子和外衣,用毛毯蓋住他,自己呆呆坐在床沿上。自言自語的說:「這種生活怎麼過下去呢?」

  「瑋,你答應我,不再喝酒好不好?」

  「不喝酒,幹什麼呢?」孟瑋粗魯的說。

  「你可以畫畫……」「畫畫?有誰要我的畫?」

  「慢慢來呀,沒有一個成功的人是不經過奮鬥的。」

  「在我奮鬥的時候,我給你吃什麼?」

  「但是,喝酒並不能解決問題。」

  「別對我說大道理,茵茵,我現在只有喝酒一個樂趣!」

  「如果你不停止喝酒,我們要永遠窮困下去!」

  「你嫌我窮了是不是?神鞭公主,你嫌我窮就去找你那個有錢的爸爸好了!」「孟瑋!你不公平!」「這世界沒有公平!」門「砰」的一聲關上了,孟瑋已走了出去。

  「茵茵,別哭!」「茵茵,是我不好,別哭了。」

  「茵茵,你原諒我,我發誓再也不喝酒。」

  茵茵抬起淚痕狼藉的臉,抽噎的問:

  「你的誓言能維持幾天?」

  「這一次,是永遠。」「瑋,我不怕跟你吃苦,但是,要有價值。」

  「我知道,茵茵,我不會辜負你。」

  「但願你能維持你的誓言,真的不再喝酒。」

  「這次一定是真的。」孟瑋推開家門,搖晃著走進去,跌坐在客廳的椅子裡,把頭埋進手心裡,手指深深的插在頭髮中。茵茵從廚房裡趕了出來,急急的走到他身邊,把手放在他的頭髮上,接著就緊蹙了一下眉說:「瑋,你又喝了酒?」「別說!」孟瑋從齒縫裡叫。

  「你怎麼了?」孟瑋抬起頭來,一把拉住了茵茵的手,握緊了她,仰著頭說:「今天,我把最近完成的畫拿去給杭州藝專的教授看,被批評得一錢不值。以前,我總以為自己有天才,現在,我知道我只是個最平凡的人!茵茵,你的眼光錯了!」

  「別這麼說,」茵茵仆伏在他的腳前,把手腕放在他的膝上。「慢慢來,慢慢努力。梵高當初不是也被批評得一錢不值嗎?你會成功的,最起碼,我相信。」

  「世界上只有你相信,茵茵,你是個傻瓜!」孟瑋流淚了。

  「真正的藝術總會被發現的,瑋,千萬別灰心!巴哈死後一百年才被人發掘出來呢!」

  「我不想作巴哈,」孟瑋含淚說:「我也不能讓你像巴哈的妻子那樣死於飢餓。你要快樂的活著,快樂的,永不被飢餓窮困所苦。我不願看到你操作,我要讓你享受,你懂嗎?死後的名利對我們有什麼用呢?」

  「瑋,不要為我擔心,不要為我痛苦,我過得很快樂,真的。假如我絆住了你,使你無法努力,我就罪孽深重了。」

  「你過得很快樂?快樂使你臉上失去了健康的顏色?使你憔悴消瘦,使你日見枯羸?」

  「你不要為我操心……」

  「我能嗎?看到你就讓我心痛……」他猛然站起身來,走到廚房裡去,一會兒,他拿了一瓶酒出來。茵茵趕上去,握住他的手,乞求的說:「你不要喝酒,行嗎?你答應過多少次了。」

  「讓我喝一點!」孟瑋推開她,握著酒瓶坐進椅子裡,說:「廣告公司的老闆今天把我叫去大訓了一頓,他說他不是雇我去發揮藝術的,是要我畫廣告,必須收到廣告效果。他對我窮吼:『把顏色畫濃一點,那些灰禿禿的山呀水呀用不著,畫個女人提著裙子站在水裡面就行了……』哼,我學了這麼久的藝術,現在來受這種窩囊氣!」他舉起瓶子,喝了一大口酒,眼眶浮腫,眼睛裡佈滿了紅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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