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閽的走來開了一道小門,伸出頭來狐疑的望著他,用輕蔑而不滿的口氣說:「你找誰?從後門走!」
大概他以為這是那個下人的朋友了。孟瑋昂著頭,朗聲說:「去告訴你們老爺,有位孟瑋先生要見他!」
司閽的上上下下望了望他,斷然的說:
「我們老爺不在家!」孟瑋一腳跨進了門裡,怒聲說:
「你去通報,會不會?告訴你們老爺,他要找的孟瑋來了,要和他當面談話,去通報去!」
孟瑋這一凶,倒收到了效果,那司閽的狐疑的走了進去,轉告了另一個下人,沒多久,孟瑋被帶進了一間豪華的大客廳。打蠟的地板使他幾乎摔倒,四面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,紫紅色的絨窗簾從頂垂到地,地板光潔鑒人,設備豪華富麗。孟瑋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,剛坐穩,一扇門輕輕一響,閃進一個穿著白衣、披著長髮的少女,她對他直奔而來,叫著說:
「孟瑋,你怎麼來了?」
「茵茵,」孟瑋沉著聲音說:「我來以前,有一腔怒火,要告訴你父親我要定了你,現在,我想改變主意了。」
「孟瑋,你是什麼意思?」胡茵茵緊張的問。
「我怕我會使你太苦,」他環視著室內,沉痛的說:「你是一朵溫室裡培養出來的花,移到風雨裡去,我怕你會枯萎。如果你跟著我,那種生活可能是你現在無法想像的!」
「孟瑋!」胡茵茵叫:「你根本就沒有認清我!我告訴你,我和爸爸吵了整整一個晚上,我告訴他,如果不能嫁給你,我就死!」「茵茵,你不怕苦?」「有了你,無論怎麼苦,也是快樂的。不是嗎?」
孟瑋正要說話,胡全走進來了。和一切大商賈一樣,他有一個凸出的肚子和一對精明的眼睛。與一般人不同的,他個子奇矮,雙手特大,但是,絕不給人滑稽的感覺,相反的,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,使人不敢和他的眼光直接相對。孟瑋本能的站直了身子,胡全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個夠,才冷冷的說:「你就是孟瑋?」「是的。」「你來幹什麼?」胡全灼灼逼人的眼睛緊盯著他。
「來告訴您,我要娶您的女兒。」
「告訴我?」胡全哈哈大笑,聲震屋瓦,然後,他近乎憤怒的說:「哼!好狂的口氣。我的女兒是這麼容易娶的嗎?小子,你要多少?開口說好了!我倒想看看你的胃口!」
「胡先生,」孟瑋被激怒了,生氣的說:「你的律師已經到我那裡去過了……」「我已經知道了,」胡全擺擺手說:「你嫌五十兩金子太少是不是?」「是的,太少了!」孟瑋抬高了聲音說:「你的女兒在你心目裡,只值五十兩金子,在我心裡,是萬金不換的!我告訴你,胡先生,你的錢不在我眼睛裡,我要的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錢!」「哼!」胡全點了點頭,冷冷的說:「別說得那麼冠冕堂皇,誰不知道我胡全只有一個女兒,你的算盤打得太精了!可是,你鬥不過我!你以為弄到了我的女兒,我的家產就穩穩的操在你手裡了,是不?哈哈!你別打如意算盤,我絕不會讓茵茵嫁給你!」「爸爸!」胡茵茵跳了起來,叫著說:「我一定要嫁他!我已經到了法定年齡,你管不著我!」
「好呀!」胡全氣得臉上的肥肉在跳動。「茵茵!你這個傻瓜!你以為這世界上有愛情!這窮小子只看中你的錢,如果你不是胡全的女兒,他才看不上你呢!」
「胡先生,」孟瑋冷笑了,「你太抬高了自己,太看低你的女兒!我要娶你的女兒,但是不要你一個錢!」
「茵茵!你要嫁給這小子?」
「是的。」「你跟定了他?」「是的。」「我告訴你!」胡全鐵青著臉說:「如果你執迷不悟,你就跟這小子走吧!我馬上登報和你斷絕父女關係!你別想我給你一分錢的陪嫁,我什麼都不給你,我要取消掉你的繼承權!你跟這男人滾吧!去吃愛情,喝愛情,穿愛情,如果有一天你活不了,你就餓死在外面,不許回來找我!假如這男人欺侮了你,虐待了你,你也不許回來找我!我說得出,做得到,你聽到沒有?」「爸爸!」胡茵茵昂然的說:「我從沒有重視過你的陪嫁和你的財產,你看錯了孟瑋,是的,我要跟他走,永遠不回來。不依靠你的錢,我照樣會活得很快樂。我生活在這棟大廈裡,像生活在一個精裝的棺材裡,到處只有錢臭,和一塊硬幣一樣冷冰冰,我早就受夠了!碰到孟瑋以前,我幾乎沒有笑過,這男人你看不起,因為他窮,但他使我瞭解了什麼是人生,什麼是快樂,什麼是愛情。在他的生活裡,比你富有得太多太多了!爸爸,真正窮的人不是孟瑋,是你!你除了錢一無所有!孟瑋卻有天,有地,有世界,有歡笑!」
「說得好!」胡全暴怒的說:「你滿腦子全是幼稚荒唐的夢想,沒有錢,靠歡笑和愛情能生活嗎?好吧!你馬上給我滾,等你夢醒的時候,不許再回來!你就給我死在外邊!」
「她會活著,而且會活得很快樂!」孟瑋堅定的說,一面轉頭對胡茵茵說:「茵茵,你收拾一下,我們馬上就走!」
「你別懊悔!」「爸爸!」胡茵茵用同樣的口氣說:「我永不後悔!」
「那麼滾,立刻滾!記住,茵茵,你走出了這個大門,就別想再走回來!」「放心,爸爸,我死在外面也不回來!」
五分鐘後,胡茵茵從裡面出來,她穿著件白上衣,黑長褲,披著一件灰色的夾大衣,樸素得像個農家女,她把手裡的馬鞭鄭重的放在父親的面前,說:
「從此,神鞭公主死去了,另一個女人將接替她愉快的生活下去!」她把手伸給孟瑋,除了一身的衣服之外,沒有帶任何一樣東西,堅定不移的跟著孟瑋走出胡家的大廈。胡全木然的站在客廳裡,凝肅的望著這兩個年輕人走出去。那條被胡茵茵用慣了的馬鞭,靜靜的躺在地上,反射著冷冷的光。
杭州。在西湖邊,清波門附近,有一棟小小的木造房子,原先,應該是一棟小巧精緻的雅人居處,而今,由於年久失修,早已破爛不堪了。房子原有七八間,現在只整理出三間來,一間做了孟瑋夫婦的臥室,一間稍稍清爽一些的,勉強算是客廳,另一間成了孟瑋的畫室。最初,孟瑋把胡茵茵帶到這兒來的時候,這裡是門歪窗倒,院子裡雜草叢生,野兔和田鼠築巢而居,荒草積籐蔓一直爬到窗格子上。室內更是灰塵滿佈,蛛網密結。孟瑋曾苦笑的說:
「幾年沒有回來,房子就變成這樣了。茵茵,這是我唯一的財產,是我父親留給我的。」
胡茵茵打量著屋子,微笑的說:
「能有片瓦聊蔽風雨,就很不錯了,何況還有這樣一棟房子,讓我們把它整理起來,它會成為我們的皇宮。」
整理的工作進行得很慢,茵茵雖有吃苦的決心,卻連割草都不會。但她一語不發,費了將近一星期,總算把滿院的荒草除盡了。室內的傢俱,大半已被老鼠和白蟻所毀,他們勉強拼拼湊湊,整理出三間房間來,茵茵用毛巾包頭,效仿農家女的樣子穿短衣褲子,挽著褲腳,爬高下低,抹拭灰塵,又親自糊窗紙。每到晚上就筋疲力竭的倒在床上,不能動彈。孟瑋撫摸著她,歎口氣說:
「茵茵,你跟著我吃苦,我知道,你從沒做過這些粗事,你怎麼能做呢?」「如果別的女人能做,我為什麼不能做呢?」茵茵說。
孟瑋握著她的手,她手上全是傷痕,菜刀割傷的、荊棘刺傷的、熱油燙傷的……比比皆是。孟瑋吻著這手,眼淚流到她的手上,他堅決的說:
「我要想辦法改善這種生活,無論如何,要想辦法雇一個老媽子,你不能再做這些粗事了。」
「老媽子能做的事,我也都能做。」茵茵說:「瑋,你只管畫你的畫,家務事你別管。」
「看到你吃苦,我於心不安。」
「我是決心跟你來吃苦的,不是嗎?」
「茵茵,告訴我,你在家裡的時候、私人的丫頭有幾個?」
茵茵不響,半天才說:
「你說什麼?」「我問你,你在神鞭公主的時代,有幾個丫頭伺候你?」
茵茵停了一會兒說:「我不認得什麼神鞭公主,我只知道有一個胡茵茵,她是孟瑋的太太,她沒有丫頭,她將伺候她的丈夫,使他成功。」
「茵茵!」孟瑋叫,熱烈的吻住她。「茵茵,我怎麼報答你這一份愛?」「給我相等的愛。」.「不!給你更多更多。」
「不可能更多了。」茵茵用手攬住孟瑋的脖子:「我給你的已經是極限的數字了。」深夜,西湖波平如鏡,繁星滿天,兩人並倚在窗下數星星。清晨,茵茵卻披衣而起,悄悄的溜下床來,不敢驚動孟瑋,獨自走進廚房裡。隔日的疲勞猶在,四肢酸痛,眼皮沉重,她吸了一口氣,鼓起勇氣來,走到灶邊,把木柴送進灶孔裡,燃著了火,鼓著嘴拚命吹,濃煙瀰漫全室,她嗆咳著衝到廚房門口去透氣,又怕火滅了,再折回來猛吹。火終於在一段奮鬥之後燃了起來,她淘了米,放在灶上煮稀飯,自己倚在灶邊打盹,一面按時向灶孔裡添柴。疲倦襲擊著她,她昏沉欲睡,直到「嗤」的一陣響,才發現稀飯開了,米湯正溢出鍋外,幾乎撲滅了爐火,她跳起來,手忙腳亂的揭開鍋蓋,沒提防一股蒸氣直撲上來,手被燙了,鍋蓋掉在地下,發出一聲巨響,她握著被燙的手,走到廚房門口,把受傷的手放進嘴裡銜著,一面對著那熊熊的火發怔。孟瑋衝了過來,緊張的問:「怎麼回事?」「沒什麼。」茵茵掩飾的把手藏到身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