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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頁     瓊瑤

  「我只是要試試你,」章念琛囁嚅的說:「現在不是什麼都好了嗎?」「什麼都好了?」徐立群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是的,什麼都好了,我們之間也完了!」他轉過身子,向外就走。

  「喂,立群,」章念琛一把拉住他: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我的意思是,」徐立群回過頭來說:「你另外去找一個人做你的玩物吧!我徐立群算認清你了!你弄錯了,章念琛,我不是你開玩笑的對象!」「我不是開玩笑,」章念琛惶惑的說:「我只是害怕,害怕你不愛我!」「章念琛,我不能做你一輩子的試驗品!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!你請吧!我徐立群配不上你,再見!」他轉過身子,大踏步走去。「立群,你到哪裡去?你聽我解釋!」

  「你用不著解釋了!我到世界的盡頭去!」徐立群怒氣衝天的說,一瞬間,就走得看不見了。

  「孩子,追他去!」章念琛背後,老太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那兒了。「沒用了,媽媽。」章念琛哭著撲進母親的懷裡。「我知道他的個性,他是永不會回來了!」

  「找他去!孩子!」老太太說。「到他家裡找他去!」

  但,徐立群並沒有回他的家,重慶市沒有他的影子,他像是從地面隱沒了。第二天清晨,章念琛提著一個小包裹出走了。在家裡書桌上,她只留了一個簡單的小紙條:

  「媽媽:請原諒我,我必須去追蹤他,哪怕他跑到

  世界的盡頭!媽媽,我不能做大姐或是二姐!請原諒我,

  請原諒我!

  女兒念琛留」

  勝利了,萬民騰歡。在臨江路上,一個老太太正望著滾滾的嘉陵江發呆,風吹亂了她的蕭蕭白髮。一群嘻嘻哈哈的學生從她身邊跑過。

  「看!那好像是章老太太。」一個說。

  「章老太太是誰?」另一個問。

  「還記不記得三朵花?」

  「三朵花?現在怎樣了?」

  「誰知道?好像都不存在了!」

  學生們跑遠了,老太太仍然孤獨的佇立著。半晌,另一個老婦人蹣跚的走來。「太太,回去吧!天不早了!」

  「周媽,有信嗎?」老太太問。

  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

  小紋,過來,好好的坐著。你看,今晚窗外那麼黑,月亮都隱進了雲層裡,四處都是風聲,恐怕要下雨了。哦,你給我拿來了一杯什麼?酒?你想提起我說故事的興趣嗎?你說什麼?小斟小酌,略增情趣?好吧!孩子,你懂得享受,也懂得生活,這是上天給你的好天賦。來,讓我們碰一下杯,且乾了這杯酒,我們來開始再說一個夢。酒,這真是件奇妙的東西,淺淺一杯,可以使人醺然自如,多飲則迷失本性——

  一杯已經夠了,別再喝。今晚,讓我來給你說一個故事——

  一個關於酒的故事。三十年前,上海已是個繁華如夢的所在,急管繁弦,歌舞昇平。在這兒,沒有晝夜之分,酒綠燈紅,到處是尋歡作樂的人們。是個冬日的清晨。江灣的海面上,像蒙著一層白霧,幾點風帆,靜靜的臥在海面,海天一色,迷迷茫茫,別有一種寂寥的詩情畫意。一個穿著件破舊的呢大衣,沒有戴帽子的青年,挾著一個大畫架,在路邊站住了。對著海靜靜的望了幾分鐘,他支起了畫架,匆匆忙忙的打開畫箱,取出調色盤、顏料,及畫筆、水碳等……呵了呵凍僵的手,開始在畫紙上塗抹起來。

  風從海上迎面吹來,凜冽刺骨,他瑟縮的縮了縮脖子,鼻子裡呼出的熱氣全凝成了一團白霧。畫了一會兒,到底敵不過這陣寒冷,他丟下畫筆,把僵硬的手指送到嘴邊去呵了呵,又在原地跳了幾跳,以期用活動來抵制寒氣,然後,抓住畫筆,他又繼續畫了下去。一陣潑刺刺的馬蹄聲驚動了他,他回過頭去,詫異著是誰在這麼早駕馬車出來。於是,他看到一輛兩匹馬拉著的小型敞篷黑色馬車,快如閃電般衝了過來,在駕駛座上,卻高踞著一位少女,紅上衣,紅褲子,披著件大紅披風,頭上壓著頂小紅帽子,一隻手握著馬韁,另一隻手飛舞著馬鞭,兩匹棕紅色的馬四蹄翻飛,其快如風的跑著。他被這景象愣住了,忘了運用畫筆,呆呆的注視著這疾奔而來的馬車。車子從他面前馳過,揚起了一陣塵土,車上的少女卻回過頭來,對他注視,顯然也詫異他這在寒風中畫畫的人。車子很快的跑遠了,他一愣,立即抓下了畫了一半的畫紙,另外換上一張乾淨的,迅速的在調色盤裡蘸了顏色,在畫紙上勾出一輛飛馳的馬車來,兩匹快馬、回頭注視的舞著馬鞭的紅衣女郎……不到五分鐘,這張畫面的輪廓已生動的勾出來了,他退後幾步,滿意的看看,又慢慢的加上畫面的背景:海、天和遠遠的幾點白帆。正畫著,又是一陣馬蹄聲,他抬起頭,那輛馬車又折了回來,正往這邊跑,紅衣少女熟練的駕馭著馬,當兩匹馬跑到了他的面前,少女一拉馬韁,馬車陡的停住了。他愕然的望望那輛空無一人的車子,和駕駛座上的少女。這時,那少女正握著馬鞭,對他凝視著。

  這少女很美,他是個藝術家,也懂得欣賞一切的美,眼前的少女正是一種美的典型。一身火紅的衣服裹著成熟的身段,隨風飛起的紅披風增加了她幾分灑脫不羈的韻致,斜入髮鬢的兩道濃眉有男兒氣概,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則流露了過多的聰穎、大膽和豪放。他有些被震懾住了,眩惑的望著她。她對他打量了將近一分鐘,突然揚著聲音問:

  「喂,畫畫的!你是誰?」

  他對這不禮貌的問句皺眉,故意咧著嘴說:

  「喂!駕車的!你是誰?」

  「刷!」的一聲,一條馬鞭出其不意的對著他的頭揮了過來,他完全沒有防備,竟無法躲開,馬鞭在他脖子上繞了一下又抽了回去,頓時留下一股刺痛。他用手撫摸著脖子,少女早拉動馬韁跑走了。他聽著馬蹄聲去遠,被打得莫名其妙,對著那張未完成的畫呆呆發愣,正錯愕間,馬蹄聲再度折了回來,他心有餘悸的回頭望去,少女在他面前停住了馬,卻對他拋來了一個微笑。他茫然的想:

  「我今天是倒了楣,一清早碰到個神經病!」

  少女等馬停穩了,一翻身跳下了馬車,身手十分矯捷。然後,她大步的走到他身邊,對他那張畫仔細的凝視了一會兒,又抬起眼睛來看看他,問:
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有第一次挨打的經驗,他覺得還是不招惹這神經兮兮的女孩子為妙,於是,他淡淡的說:「孟瑋。」「孟偉?偉大的偉?」她問。

  「不,斜玉旁的瑋。」「你是個畫家?」她再問。

  他看了她一眼,笑笑。

  「或者是的,在將來。」

  「現在呢?」「剛剛從美專畢業。」「你是那裡人?」「杭州。」「離上海很近呀!」她說。

  他再看了她一眼,感到被盤問得夠了,該反問幾句了,於是,他問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「胡茵茵。草頭下一個因為的因。」她爽快俐落的說。

  「胡茵茵?」他大吃一驚,重新去衡量面前這個女孩子,原來她就是胡茵茵!全上海市聞名的人物,大富豪胡全的獨生女兒,外號叫做「神鞭公主」。好駛快車,所過之處,青年窮追不捨,她則一鞭在手,狂揮痛擊,完全有男兒之風。這是上海鼎鼎大名的人物,她父親的百萬家財,只有她一個繼承者,因此,她的追求者簡直不計其數。孟瑋對她的名字是早已聽熟,卻沒料到今天能和她見面,而她又出乎意料之外的美。她望著他,似乎想看到他聽到她的名字之後有什麼表示,但他一語不發,就又回到他的那張畫旁,繼續去畫那海和天。她呆了呆,被他的冷淡所激怒了。她望了那畫一眼,帶著點蠻橫的態度說:「你不應該把我畫到畫上!」

  「是嗎?」他皺皺眉:「我在寫生,有什麼法律規定我不許寫生嗎?」「你可以畫大自然,不應該畫我。」

  「誰叫你跑進大自然裡面來的?」

  孟瑋回頭望望她,微笑的說:「你沒聽說過『人在畫中』的話嗎?我既然冒冷出來寫生,就不該錯過一個好的景致。」

  她雙手交叉的抱在胸口,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,凝視著他說:「這樣吧,我把你這張畫買下來了,你開個價錢吧!」

  孟瑋的笑容凍結了,他跳跳腳以驅除冷氣,冷冰冰的說:

  「對不起,這張畫不賣!」

  「你以為我買不起?」胡茵茵生了氣,嚷著說:

  「只要你開得出價錢來,我馬上照付!」

  「我知道你有線,」孟瑋頭也不回的說:「我就是不賣。」

  「我買定了!」胡茵茵暴怒的說,聲音裡夾著任性和倔強,一目瞭然,這是一個放寵壞了的女孩子。她高高的昂著頭,噘著嘴說:「你說你要多少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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