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病了兩個月,病中,似乎曾經囈語著叫爸爸,每當此時,爸爸的臉一定會出現在我的床前,用他大而清涼的手放在我灼熱的額上,安慰的說:
「珮容,爸爸在這裡!」
「爸爸,我要爸爸!」我叫著,心中想的是另一個爸爸。
當我神智恢復時,已經是冬天了。我的身體逐漸復元,媽媽爸爸小心呵護著我,爸爸每天給我買各種水果點心,媽媽呢,在這兒,我看出一個女人的忍耐力,她曾經倒下去過,但她迅速的站起來了。現在,她全心都在我的身上,她謹慎的避免在我面前提到那個「陌生人」。每當我們單獨相處時,她握住我的手,我們靜靜的不發一語,心中都在想著那同一個人。唐國本,他成了我病床前的常客,他帶來各種書籍和說不完的笑話,還帶來屬於青年的一份活力,他小心的想把那份活力灌輸到我身上來,鼓舞起我以前那種興致和歡笑。他每次來了,總高聲的叫著:
「糖果盆又來了!歡不歡迎?」
我想笑,但是笑不出來。
兩個月的臥病,我該是一個最幸福的病人,周圍全是愛我和關心我的人,但,我卻寂寞的懷念著那自稱「陌生人」的父親,是的,他是個陌生人,直到他死,我何曾知道自己是他唯一的親人!「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定居,很久很久之後,她們或者也會到那個地方來找我的!」這是他說過的話,不錯,總有一天,我會和他在另一個世界裡見面,但願那個世界裡,不會有貧窮、矛盾和命運的播弄。
在我又滿屋子裡走動時,已是臘歲將殘,新年快開始的時候了。爸爸始終不知道我致病的原因,只有媽媽明白。那天,我們在客廳中生了火,唐國本也來了。我仍然蒼白瘦削,安靜的蜷縮在沙發椅中。爸爸想提起我的興致,要我拉一下小提琴,臥病以來,好久沒有碰琴了。拿起了琴,我奏了一曲莎拉沙特的吉普賽流浪者之歌,一曲未終,已經熱淚盈盈了,爸爸把我拉過去,審視著我說:
「怎麼了,小珮容?」「沒什麼,」我笑笑,淚珠在眼眶中轉動。「我愛你,爸爸。」我說,這是真的,我多愛我的兩個父親!我開始明白我的幸福了。「哦,」爸爸揉揉鼻子,故作歡笑說:「你還想撒嬌嗎?珮容,你今年幾歲了?」「二十歲。」我說。「哦?」爸爸詫異的望著我。
「你忘了,臘月二十八是我的生日。」我說。
「嗯,不錯,你長大了!」
不是嗎?二十歲是成人的年齡了,我確實長大了。唐國本在望著我微笑,我走過去說:
「國本,陪我去看場電影吧,我悶了。」
「喔,」唐國本有些吃驚的看著我,然後笑著說:「好,我們去看《出水芙蓉》吧,這是舊片新演。」
我們走出房子,我把手插在他的手腕中。門在我們身後闔攏了,關起一個未成年的我,也關起我的天真和歡樂。
若梅
唱機裡正在播送著舒伯特的小夜曲,偌大的一個音樂廳裡只有幾個人。士堯喝了一口咖啡,焦灼的看了看表,三點二十分,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。士堯不敢相信吳德言會來,但他卻不能不抱著希望。
距離他稍遠的一個角落裡,坐著一男一女,那女的年齡似乎很輕,短短的頭髮,臉上總帶著笑容,正低低的在和那男的講話。這使他又想起若梅來,若梅不是這種類型,兩且若梅也比她美得多。士堯用小匙攪動著咖啡,咖啡跟著那攪動現出無數的洄漩……那是兩年前,他正讀高三。
「喂!老孟,告訴你一個天大的新聞,我們班上又要增加一個女生了,是從台中女中轉來的!」那是中午休息的時間,小李坐在桌子上,用一種神秘萬分的態度對他說。
「哦,是嗎?你又該準備追求了?」士堯玩笑的說。
「不行了!」小李搖搖頭,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:「開學第一天我就發誓這學期不追女孩子了,否則明年考不上大學,豈不災情慘重!」接著,小李又皺皺眉頭說:「不過呀,我今天早上在註冊組看到她,她在辦註冊手續,告訴你,我們的班花黃燕玲也比不上!」「居然比黃燕玲還美?」士堯不信的說。
「真的!但是,鄙人並不喜歡,太瘦了!林黛玉型。老孟,你可以去追追看!」「我沒興趣!」士堯聳聳肩,在桌上的筆記本上亂塗著。
「你真是好學生!這學期又該拿獎學金了!」小李讚歎似的歎了口氣,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走開了。
下午第一節是國文課,由導師孫老師兼任。那節正在講《多爾袞致史可法書》。課上了一半,門開了,訓導主任帶了一個女同學走了進來,對孫老師低低的講了幾句話,又對那女同學講了幾句話,就轉身走了。於是,孫老師轉過頭來對全體同學說:「我們班上又多了一位新同學,這是沈若梅同學,希望大家照應她一點!」士堯禁不住的打量著她,她穿著女生制服,白上衣,黑裙子。圓圓的臉兒,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,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。皮膚很白,白得有點不健康。個子高,瘦而苗條。她不安的站在那兒,畏怯而又靦腆的用對大眼睛環視著室內的同學,好像怕誰傷害她似的。
「孟士堯!」孫老師喊:「到隔壁教室去看看有沒有多餘的桌椅,有的話搬一張過來!」
士堯站起身來,到隔壁教室中搬了一張桌子和椅子來,在教室中放好了。孫老師帶著若梅走了過來,對若梅說:
「這是孟士堯同學,是本班班長,你缺了兩星期課,有什麼跟不上的地方,可以問他。在班上有什麼問題也可以找他!」
若梅點點頭,抬起那對水汪汪的眼睛看了他一服,士堯感到渾身都發起熱來,不自禁的把頭轉了開去,卻正好看到小李在對他作鬼臉。……音樂廳中還是只有那幾個人,唱片已經換了一張爵士樂。士堯看看手錶,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,但是吳德言仍然沒有影子,他猜他是不會來了。突然,士堯感到一陣不安,如果吳德言來了,他又該怎麼向他開口呢?自己又算是若梅的什麼人?非親非故,他又有什麼資格向吳德言談這件事呢?但,為了若梅,他知道自己必須硬著頭皮做下去。
前面那對男女仍然在低低的談話,他又想起若梅來……
高三下學期,他們忙於準備畢業和考大學,全班決定取消環島的畢業旅行,只在三天旅行假中抽一天出來到陽明山去玩。一清早,他們就出發了,若梅、黃燕玲、他,還有小李等七、八個人,一直都在一道兒走。若梅不時偷偷的看看他,似乎有什麼話想和他說。他也不時的看看若梅,她顯得很憔悴,臉色看起來是蒼白的。
走到了山頂的陽明公園,大家在草地上環坐成一個圈子,孫老師提議作「碰球」的遊戲,由全班每個人報數,然後一個起頭喊「我的幾球碰幾球」,被碰到的號碼的人要立即應聲再碰出去,如果忘了碰出去,就要受罰。報數的結果,若梅是五號,士堯是十七號。碰球一開始,大家就像有默契似的,都把目標集中在若梅身上,每個人都叫著:「我的十球碰五球」,「我的三球碰五球」,「我的一球碰五球」,若梅疲於奔命的應付著,把每一個碰來的球都碰出去。士堯目不轉睛的望著若梅,她轉動著眼球,顯得很緊張,而且逐漸有點手足失措。士堯覺得心裡非常的不忍,生怕她會受罰,正在這時,一個同學改變目標的喊出了:「我的十二球碰十七球!」
士堯正全心都集中在若梅身上,渾然不知別人碰的是自己,仍然緊緊注視著若梅。只見苦梅也緊張的望著他,一臉焦急的神情,微微的張著嘴,似乎想告訴他什麼,這時,小李已經吼了出來:「好!孟士堯作狗叫!」
「不!叫他爬三圈!」「叫他向每人磕個頭!」
最後,士堯唱了一首「教我如何不想他」,總算是解了圍。唱完之後,他看到若梅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,一面抿著嘴兒,對他偷偷的微笑著。團體遊戲作完之後,大家就散開各人玩各人的了,士堯看到若梅正一個人坐在一塊假山石上,似乎非常的疲倦,就悄悄的走過去說:「我知道一個地方,很陰涼,又沒有什麼人,要不要去坐坐,可以休息一下。」若梅點點頭,兩人悄悄的離開了大家,繞到公園外面的一個小亭子裡坐了下來,四周沒有其他的人。顯得非常的安靜。若梅低垂著頭,玩弄著一塊小手帕,一直不開口。士堯輕輕的說:「我給你的信收到沒有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