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別難過,在你這一生,這種分離總會有的。你有一個很幸福的家,有很光明的未來,你是個值得人羨慕的孩子,還有什麼事值得流淚呢?我是流浪慣了的,從不會在一個地方久住,你問過我為什麼和我的女兒分開,這也和我的流浪生活有關。那時候,我很年輕,而且很苦,我半工半讀的進了音樂學院,同時我和一個富家名媛戀愛了。她的父親反對我,甚至囚禁起她來,但,她私自來找我。為了她,我沒有畢業,我們逃到遠方,沒有一點積蓄,也沒有工作能力,我只得參加一個巡迴樂隊,到各地表演,這是我流浪生活的開始。她也跟著我到處流浪,一年後,孩子落地了,嬌生慣養的她,實在吃不了這種苦,而我又無力改善這種生活,於是,爭吵發生了。我沒辦法請傭人幫忙帶孩子,她又要帶孩子,又要洗衣燒飯,而且三兩天就轉換環境,這些,把她折磨得瘦骨支離。她開始責備我沒有用,罵我連家都養不好,發誓不願再過流浪的日子,甚至於罵我不是個男子漢!我在她的責備下幾乎要發瘋,看到她吃苦受累我又難過得想自殺。在苦悶了的時候,我就喝酒求醉,結果,我們的生活越來越惡劣,我酗酒,她罵街,孩子哭叫不停,整日幾乎沒有片刻寧靜。一天,我醉了,她又叨叨不休的罵了起來,趁著三分酒意,我叫她滾,告訴她,如果不是因為她跑到我家裡來找我,我就不會拿不到畢業文憑,更不會找不到一個正經的工作,也不必吃這許多苦。這些話傷了她的心,第二天,我表演了節目回來,發現她已經走了,把孩子也帶走了!從此,我失去了她和女兒,我在燈前發誓,跑遍天涯海角,我要把她們找回來,到現在,我已經找了十七年了。」他看著我,感傷的笑笑。「珮容,你是個快樂的孩子,你不會明白人生也有苦的。」
「我知道了,」我說,「你又要去找你的女兒了?」
他搖搖頭。「不,我已經放棄了,這次,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定居。很久很久之後,她們或者也會到那個地方來找我的。」
他抬頭看著天邊,眼睛中閃著奇異的光。我被他的神情所震懾,也呆呆的望著他。好久之後,他突然說:「走吧!該回去了!」他拿起了槳,向回程劃去。
在公共汽車站,我向他說:
「我喜歡你,真喜歡你,但願你永遠不走!」
車來了,我跳上了車,從窗口看著他,他佇立在那兒,臉色顯得出奇的感動,眼睛裡有著淚光。
回到家裡,給我開門的竟是唐國本,他用手撐在門上,攔住門不讓我進去,瞪著我的臉說:
「哪裡去了?我等了你一個下午!」
「讓開路!你管不著!」我沒好氣的說,但他仍然攔在門上,微笑的看著我,好像我是個供人觀賞的小動物似的。我跺了一下腳,對他狠命的推了一把,趁他身子一歪的時候,從他胳膊底下鑽進了房裡。進房後一抬頭,才發現爸爸正站在我面前,他抬抬眉毛又皺皺眉毛,說:
「怎麼了?永遠長不大!你今年十幾歲了?」
「十八歲!」我說,向自己的臥室衝去。
「又變成十八歲了!」爸爸在我身後嘀咕了一聲。
我從臥室門口回過頭來,對唐國本作了個鬼臉。
「再見,糖果盆!我累了,要睡一會兒!」我溜進房裡,帶上了房門。夏天過去了,秋天來了,太陽收斂了它的威力,人們也披上了夾衫。我和「陌生人」更加熟稔,也更加親密了。山邊澤畔,我蹦跳的影子常伴著平靜的他。他和我談蕭邦和李斯特的故事,講星星的位置,講北國及各地的風俗,講他的流浪經歷。他不再說他要遠行的話,我們相處的每個時間都充滿了愉悅,我常戲呼他作「老爸爸」,因為他總以老爸爸自居,他也常玩笑的叫我作「女兒」,甚至「寶寶」,說我是他女兒的化身。我們真成了一對忘年之交,聽他輕哼著世界名曲,才真是人生的至樂。他有一副磁性的歌喉,嗓音柔美,感情豐富,我實在奇怪他以前的愛人怎會捨得離開他!
那天,我們在碧山巖玩,因為不是星期天,遊人非常稀少。在那小小的瀑布旁邊,他唱起一支我從沒有聽過的歌,歌詞不是中文,無法聽懂,調子卻婉轉纏綿,迴腸蕩氣。我問:
「這是首什麼歌?」「一首意大利的情歌,」他說,眼睛閃亮,臉上有一種奇異的光輝。「許多年前,我常唱這一支歌,這是她最喜歡聽的一首歌。她常靠在我的肩膀上,要我再唱一遍。有了孩子後,冬夜,我們守在爐邊,每當她不高興了,我就唱起這首歌,她會溜到我的膝前來,把頭放在我的膝上,我們的小女兒躺在搖籃裡,瞪著大而黑的眼睛向我們凝視。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:「人,到中年之後,竟會這樣渴望一個家!」
「歌詞的意思是什麼?」我問。
「我們曾試著把它譯成中文,」他說,憂鬱的笑笑。「事實上,大部分是她譯的,我對詩歌的領略力沒有她高。讓我念給你聽吧。」他柔聲的念出一首十分美的小詩:
「春花初綻,看萬紫千紅怒放,
山前水畔,聽小鳥枝頭歌唱,
江南春早,鶯飛柳長,
啊,莫負這,大好時光!
我心已許,兩情繾綣,
願今生相守,懇再世不離,
啊,任時光流逝,任物換星移,請信我莫疑!
啊,任雲飛雨斷,任海枯石爛,此情永不移!」
他念完了,又用中文輕輕將這首歌再唱了一遍,我闔目凝神,為之神往。等他唱完後,我熱切的說:
「教我唱!好嗎?」他教了我,十分細心的教了我。然後,他說:
「這是我教你的最後一樣東西了!」
「怎麼?」我詫異的問。
「要走了!以後,」他頓了一頓:「不知道要什麼時候再見面了!」「啊!」我叫,抓住他的手。「不!你不要走!我們相處得不是很快樂嗎?難道你對於我沒有一點留戀!」
「我留戀,太留戀了。」他說,神色淒然。「但是,我必須走,這是——不得已的。」他拍拍我的手背,「我走了,你要安安定定的生活,你有一個很幸福的家!」
「告訴我,你到哪裡去?離開台灣嗎?」
「是的,離開台灣。」他輕聲說。
「到哪裡?告訴我,有一天我或者會去找你的!」
他笑笑,沒有說話。「你什麼時候走?」「快了,下星期,或者再下一個星期。」「我要去送你。」我說,想讓自己堅強起來,我向來自認為是個堅強的孩子的。但是,淚水升到我眼眶裡來了,我抓牢他的手,哽塞的重複了一句:「我要去送你。」
他突然攬住了我,把我的頭擁在他的胸前,他的嘴唇輕碰我的前額。他喃喃的說:
「好孩子,別流淚!寶寶!」
聽他叫「寶寶」,我哭了。始終,我弄不清楚自己對他的感情,對他有一份強烈的依戀和崇拜。聽他用親密的聲音叫寶寶,使我腸為之折,我像孩子般攀住他,近乎撒賴似的說:
「不要走!不要走!」「別哭,珮容,」他說,「我還會再見你一次,下星期天在植物園見!」「你一定要走嗎?你是個狠心腸的人!」我叫。
他歎息了一聲。「下星期天,我等你!」
這一天,我失去了歡樂,我們變得非常沉默,當他照例在公共汽車站和我道別的時候,我覺得他似乎離我已經很遙遠了。他的眼睛迷離如夢,神色憔悴,臉頰分外消瘦。我們在車站握手道別。他依然目送我跨上公共汽車,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望他,他孤獨的佇立著,夕陽把他瘦長的影子投在地下,顯得那樣寂寞淒涼。忽然,我覺得心中一陣痛楚,我有個預感:我已經失去他了。
星期天,我迫不及待的等著星期天,等著那個見最後一次的日子。星期六晚上,唐國本又來了,他技巧的想約我出去跳舞,我拒絕了。於是,我們一家三口伴著他坐在客廳裡,他的談鋒收斂了許多,我看得出來,他那漂亮的眼睛裡有著憂愁。我,一直自認為還是孩子的我,難道已經使這個男孩子痛苦了?我覺得有點兒於心不忍,於是,我自動的為他拉了一兩段小提琴。然後,只為了一時的興致,我說:
「我唱一個最近學會的歌給你們聽吧!」
放下小提琴,我走到鋼琴前面坐下,打開琴蓋,開始以不十分純熟的手法彈起「陌生人」教我的那一首意大利情歌。一面彈,一面唱了起來:
「春花初綻,看萬紫千紅怒放,
山前水畔,聽小鳥枝頭歌唱,
江南春早,鶯飛柳長,啊,莫負這,大好時光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