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能抗拒他,他的話對我有著魔力。站起身來,我奏了幾個練習曲,他認真的聽著,也認真的指正了我的幾個錯誤。我發現他所說的都比我的教授更內行,這使我對他更感到茫然和眩惑。春天的天短,只一會兒,太陽已經偏西了,椰子樹瘦長的影子在地下伸展著。他幫我收起琴,像個長輩般拍拍我的肩膀,說:「不早了,快點回去吧,免得你媽媽爸爸著急。」
「告訴我,你叫什麼名字?」我說。
「我沒有名字。」他迴避的說,調開話題問:「你每天在燈底下寫些什麼?」「記日記!」「提起過我嗎?」「是的,我常寫『那個陌生人又來了』!」
他笑笑,提起我的琴。
「走!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車!」我們向植物園門口走,我覺得有滿腹的疑問,卻無法問出口。走了一段他說:「你就叫我作『陌生人』吧!我對你本就是個『陌生人』,不是嗎?」
「以前是,現在不是了!」我說。
「現在也是。你瞭解了我多少?你知道我多少?可是,我知道你名叫沈珮容,是不是?」
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「這太簡單了,隨便問問人就知道了!」
我們走出了植物園,向三路公共汽車停車站走,他沉默了一段時間,然後嚴肅的說:
「我有一個要求!」「什麼?」我問。「你決不能把我們認識的事告訴任何一個人,包括你的父母!行不行?」「為什麼?」「不為什麼,我不願意任何人知道我!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個忘年之交,有時間的時候和我散散步,談談音樂?相信我,我沒有任何企圖,只想做你一個『老』朋友!」他特別強調那個老字。「你並不老!」我說,熱切的望著他:「我願意!很願意!你可以到我家來,我爸爸媽媽一定會歡迎你!」
「不!絕不!」他堅定的說:「如果你把這事告訴了你的父母,那我們的交情就到此而止,以後你再也見不到我了。」
「好吧,我同意保密!」我說,猜測的看著他,「我知道了,你一定是個有名的音樂家,但是現在落泊了,所以你不願意別人知道你!」他笑了笑。「隨你怎麼猜吧!」他說。
公共汽車來了,我接過提琴盒子,上了車,他微笑的站在下面看我。我對他揮揮手說:
「星期天上午九點鐘,還在植物園見!」
他點點頭。車子開走了,我才想起星期天還有個什麼糖果盆呢!但是,管他呢,我的心已經被這段奇遇所漲滿了,再也沒有空餘的地方可以容納什麼糖果盆鹽罐子了!
星期天,我和他又在植物園碰頭了。他看來精神很好,我們談了許多話,我告訴了他很多我自己的故事,他耐心的傾聽,鼓勵的微笑著,我說得多,但他說得很少。到中午,我們才勉強的分手,我說勉強,是因為我多麼希望繼續留在他身邊!他照舊送我到車站,當我上了車,他說:
「再見,小朋友!」「我不是你的小朋友!」我從車窗裡伸出頭去說:「我已經十八歲,不,十九歲了!」
「我可以做你的父親,你還不是我的小朋友嗎?」他笑著說,親切而溫柔。車開了。我帶著迷茫而溫暖的心跨進家裡。客廳中,媽媽爸爸正在款待一個青年,看到我進去,那青年從沙發裡站了起來,我望著他,他有寬寬的肩膀和高高的個子,一對坦白而澄清的眼睛,薄薄的嘴唇,寬闊的上額和英挺的眉毛。怪不得爸爸媽媽會看上他呢,實在漂亮!但是,我不會愛上他的,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。爸爸對我責備的看了一眼,大概是怪我一清早就跑了出去。一面對那個唐國本說:
「這是我的女兒,沈珮容。來,珮容,見見這位……」
「我知道。」我搶著說,對那青年眨眨眼睛:「你就是糖果盆吧?」「糖果盆?」他說,挑了挑眉毛:「看樣子我這名字取得不大好!」他灑脫的笑了起來,毫無拘束及難堪的樣子。糟糕,這正是我所欣賞的典型,爸爸的眼光真厲害!我必須築起堅固的防禦工事,不讓這個男孩子攻進我的心中來,因為從他的眼睛中,我已經看出他對我的欣賞和好奇了。這是個危險人物!「我這個女兒是從小驕縱得不像樣子的!」媽媽說,對我皺皺眉,但嘴角卻帶著笑。
「你不知道,我們就這麼一個女孩子,」爸爸說:「又頑皮成性,從小就是……」「哦,好了!」我叫,對唐國本說:「趕快設法打斷他的話,要不然你就必須聽上一大堆我小時候的故事,那些真沒意思!」唐國本又笑了,爸爸媽媽也笑了,我呢,也跟著笑了。我們吃了一頓愉快的午餐,午餐後,媽媽似乎特別高興,居然破例的彈了一段鋼琴。由於媽媽的演奏在先,我的小提琴也無法逃避,只得奏了一段小步舞曲。但聽眾並不放鬆,我只好再奏,這次,我奏了流浪者之歌,這曲子使我想起那「陌生人」,我貫注了我的情感,專注了我的精神。一曲既終,唐國本瘋狂的鼓著掌,媽媽有點詫異的說:
「你好像進步了很多!」
「我最近得到名師指導嘛!」得意之餘,我差一點兒洩露天機,幸好大家都沒有注意。只有媽媽沉思的凝視了我好一會兒。唐國本一直在我們家玩到了五點鐘才告辭。這之後,他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,每隔一兩天,總要在我們家吃一頓飯。爸爸欣賞他,媽媽喜歡他。我呢,說不出所以然來,但,我堅定的不讓自己走進他細心佈置的陷阱裡去。因此,直到夏天來臨,我沒有跟他出遊過一次,我利用各種藉口,推掉了他每一個約會。而另一方面,我和那個「陌生人」卻頻頻見面,現在,已不限制於植物園。碧潭、烏來、銀河洞,我們都同游過。這天,我們相約在碧潭游泳,太陽灼熱的照著,我穿著件大紅的游泳衣,戴著一頂大草帽。我們並坐在茶棚裡喝汽水。最近,他顯得沉默而憔悴,似乎有著沉重的心事。我用吸管敲著他的手背說:「你不快樂,為什麼?」
「我很快樂。」他笑著說,然後突然問:「你那個糖果盆還常來嗎?」「是的,」我迅速的看了他一眼,他的臉上有著關切,除此以外,看不出別的東西。「他常來,而且越來越勤了。」
「你為什麼不喜歡他?」他追問。
「我很喜歡他呀!」我辯解的說。
他深深的凝視我,我站起來說:
「划船好嗎?」我們租了一條小船,他劃,我坐在船頭玩水。烈日把水都曬溫了。只一會兒,他的額上已佈滿汗珠,他把船擱淺在沙灘上,我們相對靜靜的坐著。這是個十分炎熱的下午,風是靜止的,天上的浮雲好像都不移動。我覺得臉頰發燒,腦中膨脹。過了許久,他說:
「再過不久,我要走了。」
「走?走到哪裡去?」我問,詫異的看看他。
「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!」他說,避開我的眼光。
「什麼時候去?」我問,呼吸急促,我的手抓緊了船舷。
「還沒有一定,也許五、六個月以後,也可能幾星期以後。」他說,淡淡的,好像在講一件平淡無奇的事。我忽然對他萌出一股強烈的恨意,他說得那麼輕鬆,輕鬆得可惡!這個陌生人,是的,陌生人!我瞭解他多少?相交半年,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!我恨恨的瞪著他,說:
「反正你是要走的,你惹我幹什麼?」
他像受到針刺一樣猛的跳了一下,立刻瞪住我的臉,嚴肅的望著我說:「你在說什麼?」「我說,你為什麼要到我窗口去招惹我?為什麼要和我一次又一次的約會?你是什麼鬼存心?」
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了,好半天沒說話,然後歎口氣,顯得十分懊喪。「是的,我錯了!」他無力的說:「珮容,相信我,我是把你當女兒看的,你是——你——」他困難的咬咬嘴唇,又歎了口氣:「你長得太像我的女兒,我一直有個幻覺,以為我是帶著我的女兒散步,帶著我的女兒玩,我在給我的女兒講音樂家的故事,教她拉小提琴……我忘了你可能沒有把我當作父親看。是的,我——錯了,我不該招惹你!」
他的聲音蒼涼憂傷,我注視著他,他似乎在一剎那間變得蒼老了。我坐近他,激動的抓住他的手:
「好吧,」我說,「你把我當女兒看好了,但是,不要走,行嗎?」他對我苦笑,用手撫弄我的頭髮,就像爸爸常做的一樣,他輕聲說:「不行,珮容,許多事我們是不能自己做主的。」
我默然不語,第一次領略了人生的哀愁。他拍拍我的手背,鼓勵的笑笑說:「高興起來!珮容!」我勉強的笑了笑,他的笑容也和我同樣勉強。我覺得心中充滿了激情和哀傷,淚水悄悄的升進了我的眼眶裡,在我眼眶中打轉。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努力抑制著,不讓淚水滾下來。他握住了我的手,低聲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