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完全是偶然,我跟我叔叔出來的,我叔叔來這裡經商。啊,我忘了告訴你,我後來在城裡讀中學,住在叔叔家,叔叔是個商人。」「這隻手,你沒有再看過醫生?」
「到城裡之後看過,已經沒有希望了!」
「喂,」維潔突然不耐的叫了起來:「你們是怎麼回事?以前認得嗎?別忘了還有兩個人呢!」
「十幾年前天天在一塊玩的。」任卓文笑著說:「真沒想到現在會碰到!」「這種事情多得很呢。」維潔說,居然又說出一句頗富哲學意味的話:「人生是由許多偶然堆積起來的。」
「你走了之後,我真的做了個虎頭風箏,用一隻手做的,一直想等你回來後給你,可是,你一直沒回來。」
我想笑,但笑不出來。半天之後才說:
「那個該死的虎頭風箏,但願我從沒擁有過什麼鬼風箏,那麼你的手……」「算了,別提這隻手,我一點都不在乎!」他打斷我,笑著,卻真的笑得毫不在意。
「我很想聽聽,風箏與手有什麼關係。」維潔說,一面對她哥哥皺眉,那位拘束的哥哥現在簡直成了個沒嘴的葫蘆,只傻傻的坐在那兒,看看任卓文又看看我。
我說出了風箏的故事,維潔點點頭走到船頭去,把浴巾丟在船艙裡,忽然對任卓文說:
「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?」然後向水中一躍,在水裡冒出一個頭來,對船上喊:「大哥,你還不下水來游泳,在那兒發什麼呆?」
維德愕然的對他妹妹瞪著眼睛,我卻莫名其妙的紅了臉。
一年後,仍然是八月。
我正坐在走廊裡看書,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走了過來,我佯作不知,於是,我聽到身後有個聲音在說:
「我送你一樣東西,猜猜看是什麼?」
我猛然回頭,任卓文正捧著個龐然巨物站在那兒。
「啊哈!風箏!」我大叫,像孩子似的的跳了起來:「虎頭風箏!你在哪兒買的?」「自己做的,用這一隻手!」他笑著說,然後含蓄的說:「十五年前飛走的風箏又回來了,你要嗎?」
我搶過了風箏,嚷著說:
「當然要,本來是你欠我的!」
「你難道不欠我什麼嗎?」他問。
我的臉紅了。把手伸給他說:
「給你,砍去吧!」
他笑了,笑得邪門。「我會好好愛護這隻手,和它的主人。」他說。拿起風箏,我跑了出去,室外,和煦的風迎著我,是個放風箏的好天氣。
迷失
沒有星也沒有月亮,只有綿綿的細雨和無邊的黑暗。這種夜晚,在幾個月前,她認為是靜謐而溫馨的。一盞檯燈,一盤瓜子,一杯清茶,和他靜靜的對坐著。你看著我,我看著你,不必多說什麼,她瞭解他,他也瞭解她。等到鄰居的燈光相繼熄了,他站起來,望望窗外問:
「我該回去了?」「或者是的。」她答。於是,他走到門口,穿上那件早已褪色的藍雨衣,她送他到門前,他微笑著問:「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共度長夜?」
他沒有向她正式求過婚,但這句話已經夠了。她也從沒有答覆過這句話,只是淡淡的笑笑。可是,他們彼此瞭解。等他修長的影子消失在細雨中,她闔上門,把背靠在門上,閉上眼睛,腦子裡立即出現無數個關於未來的畫面,而每個畫面中都有他。同樣的雨,同樣的夜,她不再覺得靜謐溫馨,只感到無限的落寞和淒涼。僅僅失去了一個他,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竟感到像失去了整個的世界。他,葉昶,這個名字帶著一陣刺痛從她心底滑過去。葉昶,這驕傲的、自負的、目空一切的男人!第一次見到他,似乎還是不久以前的事,雖然已經隔了整整三年了。那時候,她剛剛考進T大外文系,在一連串的迎新會、同鄉會、交誼會之後,她已從她的好友李曉蓉那兒知道,男同學們給了她一個外號,叫她作「白雪公主」。她曾詫異這外號的意義,曉蓉笑著說:
「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,你長得美,皮膚又白,白得像雪;對人冷冰冰的,也冷得像雪,所以他們叫你白雪公主。」
「我冷冰冰的嗎?怎麼我自己不覺得?」她問。
「哦,你還不夠冷嗎?」曉蓉叫著說:「不是我說你,馥雲,為什麼你從不答應那些男孩子的約會?我聽說從開學以來,已經有十四個半人碰過釘子了!」
「什麼叫十四個半?這是誰計算的?」
「十四個是指你拒絕過十四個人,另外那半個是指我們那位李助教。據說,他曾拐彎抹角的找你聊天,剛說到國立藝術館有個話劇的時候,你就說對話劇不感興趣,嚇得他根本不敢再說什麼了,他們說這只能算半個釘子。」
「誰這麼無聊,專去注意這些事情?」馥雲皺眉問。
「你知道外文系最近流行的幾句話嗎?他們說:『許馥雲,美如神,碰不得,冷死人!』大家都說你驕傲,是女生裡的葉昶!」「葉昶?葉昶是誰?」「你真是什麼都不知道!葉昶是外交系三年級的,能拉一手小提琴,並且是最好的男中音。只是為人非常驕傲,據說有個女同學把情書悄悄的夾到他的筆記本裡,但他卻置之不理,他說他不願意被任何人所征服!」
「他未免自視過高了吧。誰會想去征服他呢?」
「哈,我猜全校三分之一的女同學都在暗中傾慕他,只是不說出來罷了!如果你見到他,一定也……」
「別說我!」馥雲打斷了曉蓉的話:「記住,我也不願被任何人征服的!」三天後,學校裡有一個同樂晚會,因為節目單中有葉昶的小提琴獨奏,馥雲雖然對同樂晚會不感覺趣,卻破例的參加了。由於聽到太多人談起葉昶,引起了她的好奇心,她倒想看看這位仁兄到底是一副什麼樣子。她走進會場時已經遲到了,台上正有兩個同學在表演對口相聲,她想找個座位,一個在她身邊的男同學立即站了起來讓她坐,她猶豫了一下問:
「你呢?」「我喜歡站!」她坐了下來,那個男同學靠著牆站著,個子高高的,微微的蹙著兩道眉毛,用一種不耐的神情望著台上。馥雲坐正了身子,台上的人正在說影迷離婚記,那裝太太的同學尖著嗓子在一連串的說:「我們真是一舞難忘、一曲難忘、一見鍾情,我們經過一夜風流,我就成了未出嫁的媽媽了!」
台下爆出一陣大笑,馥雲卻聽到她身邊那讓座的男同學在冷冷的說:「無聊!」馥雲下意識的望了望他,正好他也在看她,於是,他聳聳肩對她說:
「我最不喜歡這種同樂晚會,一點意思也沒有!」「這人真滑稽。」馥雲想。既然不喜歡,幹什麼又要參加呢?她不禁也聳聳肩說:「你為什麼要來呢?」「為了葉昶的小提琴!」
又是葉昶!馥雲忍不住再聳了聳肩,並且不滿的撇了一下嘴,這表情似乎沒有逃過那男同學的視線,他立即問:
「你認為葉昶的小提琴怎樣?」
「我沒聽過,希望像傳說的那樣好!」
「其實並不好!」那人又冷冷的說。馥雲詫異的看著他,既然認為葉昶的小提琴不好,為什麼又要來聽呢?這人一定是個神經病,要不然也是個少有的驕狂的人!他彷彿也看出了她的思想,對她微微的笑了笑,馥雲才發現他很漂亮,很瀟灑,那股「狂」勁似乎也很可愛。就莫名其妙的回了他一個微笑,他的笑容收回去,卻定定的凝視了她幾秒鐘,然後問:
「你在哪一系?」「外文系,一年級。」她答。
「是新生?你和許馥雲同班?」
「你認識許馥雲?」她詫異的反問。
「不!」他搖搖頭,並且皺了皺眉:「只是聞名已久,我對這種驕傲的女孩子不感興趣!」
「驕傲?你怎麼知道她驕傲?」
「她嗎?她是驕傲出了名的!許多長得漂亮一點的女孩子就自認為了不起,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似的!等到別人真的追求她,她又該搭起架子來拒絕了!」
馥雲感到一股怒氣從心底升了起來,但她壓制了下去。台上的影迷離婚記已到尾聲,那飾丈夫的正在說:「我的茶花女,再見吧,你可別魂斷藍橋呀!」馥雲把眼光調到台上,決心不再理會那個人,但,那人卻在她耳邊輕聲的問:「散會之後,我可以請你去吃消夜嗎?」
「不!」她轉過頭來狠狠的盯著他,不假思索的說:「一個驕傲的女孩子不會輕易的答應別人的邀請的!」
他似乎大大的吃了一驚,張大了眼睛望著她,喃喃的說:「我希望,你不是許馥雲!」
「很不幸,我正是許馥雲!」馥雲感到一陣報復性的快感,接著又說:「以後你批評一個人以前,最好先打聽一下他的姓名!」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他眨著眼睛,「可是」了半天,終於說:「可是你在撇嘴以前,也該先打聽一下那看著你撇嘴的人是誰呀!」「難道,難道,」這下輪到馥雲張大了眼睛:「難道你就是葉昶?」「很不幸,我正是葉昶!」葉昶學著她的聲調說。馥雲正在感到迷茫的時候,麥克風裡已在報告下一個節目:下一個節目是葉昶的小提琴獨奏。葉昶拋給她一個調侃而含蓄的微笑,就轉身到後台去了。那天,葉昶拉了幾個常聽的曲子,「流浪者之歌」、「夢幻曲」和「羅曼斯」。那天夜裡,馥雲做了一夜的夢,夢到葉昶和羅曼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