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志嵩走了進來,如馨招待他坐下,就忙亂的去倒茶,滿心都被一份突如其來的,像是意外,而又像是期待已久的某種愉快所漲滿了。她微笑的把茶遞給葉志嵩。後者欠身接了過去,非常客氣的說了聲「謝謝」。如馨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來,覺得應該說點什麼話才好,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只微笑的注視著葉志嵩,他那年輕的臉龐,是多麼的英俊而溫和啊!「方科長星期天都沒出去?」葉志嵩問。
如馨搖了搖頭,敏感的覺得他這句話中別有一種含蓄的憐惜。她垂下了眼簾,心裡微微的有一點兒淒涼之感,但又覺得很甜蜜,很溫馨。她偷偷的從睫毛下去看他,他正用眼光環視著室內,兩手合攏著放在膝上,那樣子似乎有點兒窘迫。當然啦!如馨很能體會他這種心情,以一個下屬的身份,去拜訪(或者是追求)一個女上司,何況自己的年齡還小五歲,這味兒本來就不好受。如馨又想起了如蘭的話:
「大姐,你應該有一個家了!」
一個家,如馨現在才瞭解,自己是多麼的需要和渴望著一個家!一個丈夫,許多孩子,如蘭是對的,只有這樣,才算是一個女人!十年來,她曾有過好多次成立「家」的機會,但她都輕易的放過了。而現在,她能再把這機會放過嗎?是的,年齡和地位又有什麼關係呢?只要彼此相愛,像如蘭所說的,其他的一切都是無所謂的了。
「我……我早就想來看方科長了,只是……只是怕打攪了您!」葉志嵩聲音結結巴巴的。
「啊,我平常都沒有什麼事,你有工夫,還希望你能夠常常來玩呢!」如馨說,甜蜜而溫存的微笑著。她似乎已經感到一隻小手,在把剝好了的糖往她嘴裡送,一面用那嫩嫩的、甜甜的聲調說:「媽媽吃!」「我……我今天來看方科長,還有一個小小的……請求,不知道方科長會不會……拒絕?」
葉志嵩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,如馨感到渾身一震!請求!拒絕!請求什麼呢?看電影?跳舞?還是吃飯?如馨的臉發著燒,心臟劇烈的跳動著。從此,她再也不必背著「老處女」的頭銜了!她有點驚慌的抬起了眼睛,囁嚅的、熱烈的、渴望的,低聲說:
「什麼……請求呢?我……一定不……不會拒絕的!」「我……」葉志嵩用一種膽怯的眼光望著如馨,聲音顯得有些不自然。「我聽說,我們科裡需要一位打字小姐,我有一個朋友,她一分鐘能打四十五個字,我希望方科長能夠幫幫忙,給她一個機會,我相信她一定能夠勝任的。我……早就想和方科長說了,只是有點不好意思。」
如馨覺得她的血液和冰一樣冷了,她猛然的抬起頭來,臉色變得蒼白了。「她……她是你的什麼人?」如馨有點無力的問。
「不瞞您說,」葉志嵩那年輕而漂亮的臉微微的漲紅了,眼睛裡煥發著光輝。「她……她是我的未婚妻!」
多麼美的一個夢,只是碎了。
送走了葉志嵩,如馨乏力而疲倦的關上了籬笆門。她又聞到了那股梔子花的香氣,卻帶著點腐敗的味道,她對那棵梔子花看過去,驚異著花兒凋零得如此迅速,那些花瓣,昨天還是嬌嫩的白色,今天卻都枯黃了。
遠處的天邊,斜陽無力的掛著。
風箏
八月的碧潭,人群像螞蟻般蜂聚在四處:吊橋上、潭水中、小船上、茶棚裡,到處都是人。而新的人群仍像潮水似的湧了來。我坐在水邊上,把頭髮塞進了游泳帽裡,午後的太陽使我頭發昏,碧綠的潭水在對我誘惑的波動著。維潔在我身邊不住的跳腳,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,一面嘰裡咕嚕的抱怨個不停:「該死的大哥,約好了又不守時,一點信用都沒有,看我以後還幫你忙不?」我望著維潔,她的嘴噘得高高的,束在腦後的馬尾巴在擺來擺去。聽著她的抱怨真使我又好氣又好笑,怪不得今天下午她像陣旋風似的捲進我家裡,不由分說的就死拖活拉的要我到碧潭來游泳,原來又是她那位大哥在搗鬼!不過,既來之,則安之,我也樂得好好的玩玩,整個一個暑假,這還是第一次出來游泳呢!「喂,你去等你的大哥吧,我可要去游泳了!」我說,站起來就向潭水裡跑去。「喂,別忙嘛,他已經來了,我看到了!喂喂,小鷓鴣,你別跑呀!」該死,她居然在這大庭廣眾中叫起我的諢名來了。這原是我小時候,喜歡咕咕唧唧學舌,爸爸就戲呼我作「小鷓鴣」,結果喊成習慣了,全家都叫我小鷓鴣,我的本名繡怡反而沒人叫了。直到我長大了,大家才改口。不過至今爸爸還是常常叫我幾聲小鷓鴣,不知怎麼給維潔聽到了,就也「小鷓鴣,小鷓鴣」的亂叫。我對她瞪了一眼,擺擺手說:
「他來了就讓他來吧,與我何干?」說完就溜進了水裡。清涼的潭水,使我渾身一爽,把頭也鑽進了水裡,我開始向較深的地方游去。然後又換成了仰泳,躺在水面上,陽光刺著我的眼睛,但卻溫暖而舒適,我闔上眼睛,充分的享受著這美好的太陽,美好的潭水,和這美好的世界。
「啪」的一聲,一樣東西打在我身旁,濺了我一臉的水,我翻身一看,是一塊柚子皮,抬頭向岸上看去,維潔正在對我胡亂的招手,一面把新的柚子皮扔了過來。我游過去,潛泳到岸邊,然後猛然從水裡鑽了出來,維潔仍然在水面搜尋著我的蹤跡,手裡舉著一塊柚子皮不知往哪兒扔好,嘴裡亂七八糟的在咒罵:「這個死丫頭,鬼丫頭,下地獄丫頭!」
我爬上岸,維潔嚇了一跳,我禁不住大笑了起來,維潔愣了一下,也跟著大笑了。在維潔旁邊,我看到兩個青年,一個是維潔的大哥維德,另一個我卻不認識,笑停了,維德才走過來,對我彬彬有禮的點了個頭,像小學生見老師似的,我又想笑,總算忍住了。他指了指身邊的人,對我說:
「這是我的同學任卓文,剛剛在橋上碰到的。」又對任卓文說:「這是我妹妹的同學,江繡怡小姐!」
我望著任卓文,他是個高個子、寬肩膀的青年,眼睛亮亮的,帶著一種思索什麼似的神情,像個哲學家。猛一注視之間,這張臉我有點「似曾相識」,彷彿在哪兒見過,不禁盯住他多看了幾眼,等到發現他也一瞬不瞬的注視我時,我才慌忙調開眼光,心裡暗暗的罵了一句「見鬼!」而且我這水淋淋,穿著游泳衣的樣子見生人總有點不自在,我用毛巾裹緊了身子。問:「你們也來游泳嗎?」「唔。」維德吞吞吐吐的:「我想,請江小姐和舍妹到茶棚裡喝兩杯汽水!」「江小姐和舍妹」,多文謅謅的措詞,像是背台詞似的,同時,他那漲紅了的臉實在使我提不起興趣,我奇怪那麼灑脫的維潔卻有這麼一個拘束的哥哥,我搖了搖頭說:
「我不渴,我寧願游泳去!」轉過頭,我對任卓文說:
「你游不游?」「不!」他搖了一下頭,笑笑。「我不會游。」
不會游,真差勁!尤其有那麼一副好骨架子。我挑挑眉毛,想還回到潭水裡去,維潔一把拉住了我:
「別跑,小鷓鴣,我提議大家划船!」
我瞪了維潔一眼,心想還好,「小鷓鴣」這名字並不算十分不雅,否則給她這樣喊來喊去的算什麼名堂?任卓文正望著水邊一堆戲水的孩子發呆,聽到維潔的話突然轉過頭來,對我緊緊的盯了一眼。然後望著維潔,有點尷尬的笑笑說:
「划船我也不行!」「只要船不翻就行了嘛!」維潔不耐的說,「這樣吧,我們租兩條小船,大哥和繡怡一條,我和這位先生一條,如果你真不會劃就讓我劃,包管不會讓你喝水!」
「我看,我看,」維德扭扭捏捏的說:「我看我們租條大船吧!」維潔對她哥哥凶狠狠的瞪了一眼,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:「沒有用,窩囊透了!」就賭氣似的說:「好吧,大船就大船!」
我望著任卓文,忍不住的說:
「你為什麼不學划船游泳?游泳去,我們教你!」
「不,」他笑笑,頗不自然,「我也贊成劃大船!」
真倒楣,碰到這兩個沒骨頭的男人,還不如自己玩玩呢!我滿心不高興,如果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是我的兄弟的話,我一定要把他掀到水裡去灌他一肚子水。大船來了,維潔頭一個衝上船去,差點被繩子絆個斤斗。我和維潔相繼上了船,任卓文也輕快的跳了進來,船身晃了一下,他用右手拉住了船篷支持了身子平衡。忽然,我發現他的左手始終沒有動過,呆板板的垂在身邊,我衝口而出的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