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喂,走呀!你在發什麼呆,電影趕不上唯你是問,那麼慢吞吞的!」美琴又在嚷了。朱沂驚覺的站起來,走到玄關去穿鞋子,心裡暗暗奇怪,平常自己多會說話,怎麼一到美琴面前就變得像塊木頭!只會聽她的命令,服從她的命令,像個小兵在長官面前一樣。
趕到電影院,剛好遲到一小時。朱沂記起從來和美琴看電影,就沒有一次趕上過,因為美琴永遠在最後一分鐘才決定,決定後又有那麼一大串手忙腳亂的化妝工作,等到了電影院,總是早開演不知道多久了。美琴站在電影院前面,聳聳肩,對朱沂一攤手說:「走吧,看半場多沒意思!」
「到碧潭划船去如何?」朱沂問。
「兩個人,太單調了。哦,」美琴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叫起來:「今天是星期六,下午空軍新生社可以跳舞!走,跳舞去!」說完,不由分說就叫住一輛計程車,還沒等朱沂表示意見就鑽進了車子。朱沂坐定後說:
「你知道我根本不會跳舞……」
「不會跳,學呀!」美琴習慣性的聳聳肩,然後望著朱沂那張顯得有點不安的臉,用手拍拍他的膝頭說:「朱沂,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?因為你與眾不同,看你那股嚴肅勁兒,你是我男朋友裡最正派的一個!跳舞,不會!抽煙,不會!……喝酒,不會!賭錢,不會……這麼多有趣的東西你都不會,我真不知道你生活裡還有什麼樂趣!」
「我的境界不是你能瞭解的。」朱沂心中想,但不敢說出來。他看看美琴那張美得迷人的臉,那對大而黑的眼睛,睫毛翹得那麼動人,厚厚的嘴唇,像蘇菲亞羅蘭充滿了性感和誘惑!「我愛她哪一點?」他自問,然後又自答,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字:「色」!除此以外,他想不出還有什麼。他注視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房子和街道,對自己生出一種模糊的鄙夷感。
空軍新生社,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,樂隊正在奏一個急拍子的音樂,舞池裡一對對的男女在拉著手,一面像打擺子似的抖動,一面轉著圈子。朱沂知道這是「吉特巴」,但他認為這更像一群犯了抽筋病的人。在舞池邊上的一個茶座上坐下,要了兩杯茶,美琴已迫不及待的問他:
「怎麼,跳吧?」「饒了我吧,這玩意兒看了就頭昏!」
「你真差勁透了!……」美琴嚷著說,但,立即,她發現了另一個目標,揮著手大叫著:「啊,小周,你們也來了!」
三個穿著類似的花香港衫窄褲子的青年旁若無人的跑了過來,叫囂的叫著美琴,其中一個瘦高個子,嘴裡嚼著口香糖的一把就握住了美琴的肩膀,狠狠的捏了一下,美琴痛得叫了起來,那青年得意的咧著嘴笑了,一面低聲說:
「好傢伙,我找你三次都沒找到,又有了新男朋友了?就是那個傻裡呱唧的木瓜嗎?你的眼光真越來越高級了,當心我找你算帳!」「呸!你敢!」美琴雙手叉腰,對他揚了一下頭,姿態美妙已極。音樂已經換了一個,聽起來倒很像那些「熱門音樂」,那青年拉住了美琴說:「扭扭舞!來吧!」說完,拖著她就往舞池去。美琴回過頭看了朱沂一眼,似乎有點抱歉,對朱沂笑笑,揚了揚手,朱沂也勉強的笑了一下,望著他們走進舞池。帶著幾分好奇,他研究著這種風靡一時的舞到底是個什麼東西?看了半天,覺得就像在蹂滅香煙頭似的,用腳尖在地下一個勁兒轉,然後讓屁股左右扭動罷了,朱沂實在看不出這有什麼意思,但看美琴卻跳得那麼起勁,笑得那麼高興。「我不能瞭解。」他想,於是,他忽然想起那天若青講的話:
「沈美琴和你一點都不配,要追她你應該先去學扭扭舞!」
若青雖然只是個小女孩,但卻還頗具觀察力。朱沂突然感到自己像個被遺棄者,孤零零的坐在這兒。「這不是我的世界,」他想:「美琴也不屬於我的天地,我應該回到書本裡去。」
站起身來,他一聲不響的穿出了人群,悄悄的走了。出了空軍新生社的大門,聽不到那嘈雜的音樂聲,又看到陽光普照的路面,和新生南路路邊的兩排柏樹,他覺得身心一爽,彷彿擺脫了許多的羈絆,沿著新生南路,他安步當車的向前走,只是想享受一下那明朗的太陽和柔和的微風。他想起小周那種「派頭」,突然有幾百種感慨。「今日的青年分作兩類,」他想:「一類就像小周那種,不問世事,沒有志向,只知享樂和混日子,這只好叫做醉生夢死的渾渾噩噩派。另一類是讀了一點書,就自以為了不起,不滿現狀,攻擊社會及老一輩的人,覺得國家對不起他,崇拜歐美的一切,這種應該叫自大驕狂派。我們這一輩的青年,生在苦難的時代,長成在戰亂之中,應該都磨練成一些不折不撓的英才,可是,事實並不然,這是社會的責任?國家的責任?還是教育的責任?」朱沂邊走邊想,忽然,他發現自己信步行來,竟停在康家的門口。「怎麼會走到這兒來了?」他對自己搖搖頭。大學入學考試早已過去,若青已經不補習了。「去看看若青也好,這小女孩屬於另外一種,純潔得像張白紙,最起碼,她可以使我獲得安寧。」他停住,對自己微笑了一下,伸手去按門鈴。
朱沂握著那張大專放榜的名單,覺得出自己考大學時還緊張,好不容易才找到師大藝術系,老天!這小丫頭居然取上了!他長長吐了口氣,一個暑假的補習功課,總算沒有白費。接著,他不禁微笑了,他彷彿看到了若青那副得意的樣子,可是,康伯伯呢,他還以為女兒報考的是甲組呢!「父母要干涉兒女的興趣和志願真是最笨的事。」他想。從椅子裡站起來,本想馬上到若青那兒去道聲喜,繼而一想,她家裡今天一定充滿了道喜的人,自己何必去湊熱鬧?於是,他照舊到公司去上班。下午,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,他握起了聽筒:「我是朱沂,請問是哪一位?」
「朱哥哥,你看到報沒有?」若青的聲音傳了過來。
「喔,恭喜恭喜,當然看到了!」
「你怎麼不到我家來?」
「你一天聽的恭喜聲還不夠嗎?我本來準備留到明天再說呢!」朱沂笑著說。「不行,你今天晚上來吃晚飯!」
「有別的客人嗎?我討厭應酬!」
「就是你一個客人,如果你要把自己算作客人的話!」
「OK!我下了班就來!還有一句話,你爸爸發脾氣了沒有?」「爸爸呀!」對方的聲音充滿了懊惱:「他扯住我的耳朵說:『你這小鬼以為暗算了爸爸,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的花樣了,只是不願干涉你的志願而已,可別把爸爸當老糊塗!』原來我忘了,那張甲組志願表根本就放在爸爸桌上忘記拿走了!」
朱沂大笑著掛起了電話,使辦公室裡的人都驚異的回過頭來看他,坐在他身旁一位同事笑著問:
「是不是沈小姐打來的?」
沈小姐?美琴?自從那次舞會之後,他沒有見過她,他和她好像已隔在兩個星球上一樣。他很高興自己能從這份情感中解脫出來,不,這不能叫「感情」,這只是一時的迷惑而已。「給你一個情報,小朱,昨天我在電影院碰到沈小姐,和一個滿漂亮的空軍在一起。」那位同事又說。
朱沂笑了笑,沒有說話,他不知道明天跟美琴在一起的男人該是誰?晚上,朱沂走進康家的客廳,出乎意料的,若青並不在客廳中迎接他,倒是康老先生和老太太都在。康老太太笑瞇瞇的望著他:「若青這小丫頭不知在樓上搞什麼鬼,一直不下來!」
「你別再把若青當孩子,」康老先生對太太說:「這丫頭已不是孩子了!」他若有所悟的望著面前這個英挺的青年。
樓梯在響,朱沂抬起頭來,若青正含著笑從樓梯上緩緩的走下來。朱沂呆住了,怔怔的望著面前這幅畫面。若青,他一直稱之為「小女孩」的若青。現在穿著件白紗的大裙子,大領口,窄腰身,不,這已不是個「小女孩」了!她的短髮燙過了,蓬鬆而美好的覆在她的額上。她淡淡的抹了胭脂和口紅,清澈的大眼睛帶著一抹畏羞的神情,兩個酒渦在頰上動人的跳動。「喔,若青!」朱沂吸了口氣。
若青站在他面前了,微笑的看著他。然後,她轉了三圈,讓裙子飛起來,笑著說:「我的新衣服好看嗎?朱哥哥?」
「轉三圈,請你等著我長大。」朱沂腦子裡閃過這麼一句話。這是誰說過的?於是,他模糊的記憶起那個下午,若青和他提起過《倩影淚痕》裡珍妮說的話:「我繞三圈,希望你等著我長大。」「你長大了,若青!」朱沂答非所問的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