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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頁     瓊瑤

  我心裡一動,望著小雙,我覺得她說了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話:不要說,只要做!果然,盧友文拚命的點著頭,一個勁兒的說:「是的,我不說,我做!只要你不生氣,只要你不這樣板著臉,我做!我要拿出真正的成績給你看!不再是有頭無尾的東西!我發誓!」小雙低低的歎口氣,這時,才轉過頭來,望著盧友文,盧友文也默默的、祈諒的望著她。看樣子,一場爭執已成過去,我示意雨農告辭,小夫妻吵了架再和好,那時的恩愛可能更超過以前,我們不要再礙事了。小雙送我們到大門口,我才悄悄的問了一句:「為什麼吵起架來的?」

  「他——」小雙搖搖頭:「他要賣鋼琴!」「什麼?」我嚇了一跳:「為什麼?」

  小雙瞅著我。「你想,為了什麼呢?家裡再也拿不出他的賭本了,他就轉念到鋼琴上去了。我說,鋼琴是我的,他不在家,我多少可以靠鋼琴稍解寂寞。而且,這些日子,作曲也變成一項收入了。賣了鋼琴,我怎麼作曲呢?就這樣,他就火了,說我瞧不起他,侮辱了他!」我呼出一口長氣來。雨農在一旁安慰的說:

  「反正過去了,小雙,他已經說過了,從明天起,要努力做事了!」「明天嗎?」小雙又低低歎氣了。「知道那首明日歌嗎?『明日復明日,明日何其多,我生待明日,萬事成蹉跎!』只希望,他這一次的『明日』,是真正的開始吧!」

  從小雙家裡出來,我和雨農的心情都很沉重,我們是眼見著他們相識、相愛,和結婚的,總希望他們有個好的未來。但是,那個盧友文,是個怎樣的人呢?就像雨農後來對我說的:「他絕頂聰明,心地善良,也熱情,也真愛小雙,只是,他是世界上最矛盾的人物,忽兒把自己看得比天還高,忽兒又把自己貶得比地還低,你以為他是裝樣吧?才不是!他還是真痛苦!他高興時,會讓人跟著他發瘋,他悲哀時,你就慘了,他非把你拖進地獄不可!這種人,你說他是壞人嗎?他不是!跟他一起生活,你就完了!」

  用這段話來描寫盧友文,或者是很恰當的,也或者,我們還高估了盧友文!

  那天是二月三日,我記得很清楚。快過陰曆年了,銀行裡的業務特別忙。大約下午五點,銀行已經結業,我還在整理帳務,沒有下班。忽然,有我的電話,拿起聽筒,就聽到媽媽急促而緊張的聲音:「詩卉!趕快到宏恩醫院急救室來,小雙出了事!同時,你通知雨農,叫他馬上找盧友文!」

  我嚇呆了,一時間,也來不及找雨農,我把帳務匆忙的交給同事,就立刻叫了一輛計程車,趕到宏恩醫院。還沒到急救室,就一頭撞到了媽媽,她拉著我就問:

  「盧友文來了嗎?」「沒有呀!」我說:「我是從銀行直接來的,怎麼回事?小雙怎樣了?發生了什麼事情?」

  「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,」媽媽急得語無倫次:「說是小雙支持著去敲鄰居的門,只說出我們的電話號碼,人就暈了!鄰居看她渾身是血,一面通知醫院開救護車,一面就打電話給我們!我和你奶奶趕來,她已經完全昏迷了,醫生說要立即輸血,動手術把孩子拿出來!可是,盧友文呢?盧友文要來簽字呀!」「媽!」我嚇得發抖:「是難產嗎?時間還沒到呀,小雙說要月底才生呢!孩子保不住了嗎?他們要犧牲孩子嗎?」

  「我也不知道呀!」媽媽大叫:「醫生說萬一不行,就必須犧牲孩子保大人!你還不去找盧友文!叫雨農到他公司去找人呀!」我心中怦怦亂跳,飛快的跑到公用電話前,急得連雨農的電話號碼都記不清了,好不容易打通電話,找到了雨農,我三言兩語的說了。就又飛快的跑回急救室,衝進急救室,我一眼看到小雙,她躺在床上,白被單蓋著她,她的臉色比那白被單還白。冷汗濕透了她的頭髮,從她額上直往下滴。醫生護士都圍在旁邊,量血壓的量血壓,試脈搏的試脈搏,血漿瓶子已經吊了起來,那護士把針頭插進小雙的血管。奶奶顫巍巍的站在小雙頭前,不住用手去撫摩小雙的頭髮。我挨過去,喊著小雙的名字。於是,忽然間,小雙開了口,她痛苦的左右搖擺著頭,一迭連聲的喊著:

  「奶奶!奶奶!奶奶!」

  奶奶流著淚,她慌忙摸著小雙的下巴,急急的說:

  「小雙!別怕!奶奶在這兒!奶奶陪著你呢!」

  小雙仍然搖擺著頭,淚珠從她眼角滾了下來,她不住口的喊著:「奶奶!奶奶!墜子!奶奶!墜子!」

  忽然間,我想起小雙說玉墜子是她的護身符的事,我僕過去,對奶奶說:「那墜子,她要那墜子,在她脖子上呢!」

  我掀開她的衣領,去找那玉墜子。倏然間,我看到那脖子上一道擦傷的血痕,墜子已不翼而飛。我正驚愕著,醫生趕了過來,一陣混亂,他推著我們:

  「讓開讓開,家屬讓開!馬上送手術室,馬上動手術!沒有時間耽擱,你們誰簽字?」

  奶奶渾身發抖,顫巍巍的說:

  「我簽,我簽,我簽!」

  於是,小雙被推往手術室,在到手術室的路上,小雙就一直痛苦的搖著頭,短促的、苦惱的喊著:

  「奶奶!墜子!奶奶,墜子!奶奶!墜子……」

  小雙進了手術室,我們誰也無能為力了。盧友文仍然沒有出現。媽媽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了字,我們祖孫三個,就焦灼的、含淚的、苦惱的在手術室外彼此對視著。就在這時,詩堯趕來了,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,臉色慘白,手心冰冷,他顫慄的說:「詩卉,她怎樣了?她會死嗎?」

  「不要咒她好不好?」我惱怒的叫。「她在手術室,醫生說,保大人不保孩子!你……你來幹什麼?」

  「我叫他來的!」媽媽這才想起來了。「錢呢?帶來沒有?要繳保證金,還有血漿錢!」

  「我把找得到的錢都帶來了,」詩堯說:「家裡全部的錢只有七千塊,我問隔壁李伯伯又借了五千塊!」

  奶奶把繳費單交給詩堯,就在這時,一位護士小姐又推著兩瓶血槳進手術室,詩堯頓時打了一個冷戰,用手扶住頭,身子直晃,我慌忙攙他坐下來,在他耳邊說:

  「哥哥,你冷靜一點,別人會以為你是小雙的丈夫呢!你坐一下吧!」一句話提醒了詩堯,他抬起頭來,眼睛都直了。

  「盧友文呢?」他問:「那個混蛋丈夫呢?他死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「雨農去找他了!」我說:「你去繳費吧!現在罵人也沒有用!」詩堯去繳了費,折回手術室門口,我們等著,等著,等著……像等了一千萬年那麼長久,只看到醫生護士們,穿著白衣服,出出入入於手術室門口,卻沒有一個人來理我們。奶奶抓住每一個護士,苦苦追問著小雙的情形,那些護士只是說:「還不知道呢!」這樣,終於,一個護士走了出來,微笑的說:

  「是個女孩子,六磅重,很好!」

  「活的嗎?」奶奶瞪著眼睛問。

  「活的!」「小雙呢?」詩堯沙啞的問:「大人呢?」

  「醫生馬上出來了,你們問醫生吧!」護士縮了回去。

  詩堯倒進椅子裡,他又用手扶住頭,喃喃的說:

  「她完了!我知道,她完了!」

  我用腳狠狠的跺了詩堯的腳一下,我啞聲說:

  「你安靜一點行不行?你一定要咒她死嗎?」

  詩堯直直的望著我,他的臉色發青,眼睛發紅,嘴唇上連一點血色也沒有,那神情,就像他自己已經宣佈死刑了。我心裡一酸,眼淚就湧進眼眶,模糊了我的視線,我伸手緊握著詩堯的手,我說:「放心,哥哥,她會好好的!她才二十歲!那麼年輕!她會好好的!」醫生終於出來了。我們全像彈簧人一樣從椅子裡彈起來,醫生望著我們,點了點頭:

  「失了那麼多的血,差一點就救不過來了,現在,如果沒有意外變化,大概不至於有問題。只是失血太多,還不能說脫離危險期。你們先去病房裡等著吧!」

  我們去了病房。一會兒,小雙被推進來了,躺在病床上,她看起來又瘦又小。護士取掉了套在她頭上的帽子,她那頭烏黑的頭髮就在枕上披瀉下來,襯托得她那張臉尤其蒼白,尤其削瘦。她的眼睛闔著,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暗影。她的眉峰輕輕的蹙著,雖然醫生說麻藥的力量還未完全消失,但是,她那輕蹙的眉峰仍然給人一種不勝痛楚、不勝負荷的感覺。血漿瓶子始終吊在旁邊,那鮮紅的血液看來刺目而驚心。她的頭在枕上蠕動,嘴裡輕輕的吐出一聲呻吟,她恍恍惚惚的叫:「奶奶!奶奶!」奶奶抓住了她那蒼白的手指,眼淚一直在奶奶眼眶裡轉著,她連聲喊:「小雙,奶奶在這兒!奶奶陪著你呢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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