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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頁     瓊瑤

  「你還沒吃晚飯,我在這裡看著你,你弄點東西吃!」

  小雙可憐兮兮的搖搖頭:

  「我現在什麼都吃不下,等我餓了,我自己會來弄東西吃!」我歎口氣,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,想必也是吃不下。我們折回到臥房裡,我望著她,忍不住問:

  「你到底知不知道,盧友文這麼晚出去,有什麼重要的事情?」「我知道。」她靜靜的說。

  「是什麼?」小雙低下頭去,默然不語。我追問著:「是什麼事?你說呀!告訴我呀!」

  小雙仍然不說話,可是,那剛剛擦乾淨的臉上,又滑下兩道淚痕來了。我心裡猛的一跳,就「哎喲」一聲叫了起來:

  「老天,小雙,他是不是在外面弄了一個女人?我告訴你,像盧友文這種小白臉就是靠不住,仗著自己長得漂亮,女孩子喜歡,他就難免拈花惹草……」

  「詩卉!」這可把小雙憋出話來了。「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?他不會的。在感情上,他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情。」

  「那麼,」我愣愣的說:「這麼晚了,他還能到什麼地方去?」

  「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」小雙囁嚅著,終於輕輕的說出口來:「他去賭錢。」「什麼?」我直跳起來。「你居然讓他去?你昏了頭了?小雙?你發瘋了!你有多少家當去給他輸?你是大財主嗎?你有百萬家財嗎?你知道多少人為賭而傾家蕩產?你這樣不是寵他、慣他,你是在害他……」

  我一連串像倒水一樣的說,小雙只是靜靜的瞅著我,然後,她搖搖頭,低聲說:「你看見的,我能阻止他嗎?我能嗎?如果我再多說兩句,他非把我看成仇人不可。詩卉,你不瞭解他,他也很可憐,寫不出好作品使他自卑,使他苦悶,他必須找一樣事情來麻木自己,來逃避自己……」「小雙!」我惱怒的叫:「任何賭徒都有幾百種藉口!虧你還去幫他找藉口!你真是個好太太啊!」

  小雙哀愁的望著我,忍耐的沉默著,滿臉的淒然與無奈,我不忍再說什麼了,望著她,我歎口氣,嚥住滿腔要說的話。小雙默然良久,終於,她振作了一下,忽然懇切的說:

  「求你一件事,詩卉。」

  「你說吧!」「關於今天晚上的事,關於友文賭錢的事,關於我們吵架的事,請你——」她咬咬嘴唇:「請你千萬不要告訴詩堯,也不要告訴奶奶他們。」我看著她。她那樣哀哀無助,她那樣可憐兮兮,我還能怎麼樣呢?我還能說什麼呢?點了點頭,我說:

  「你放心,我一個字也不說。」

  小雙感激的看著我。然後,她站起身來,走到鋼琴前面,她慢吞吞的坐下,慢吞吞的按了幾個琴鍵,慢吞吞的說了一句:「你剛剛不是要聽我的『女性歌詞』嗎?」

  於是,她一邊彈著琴,一邊用含淚的聲音低唱著:

  「請你靜靜聽我,為你唱支悲歌,

  有個小小女孩,不知愛是什麼?

  她對月亮許願,但願早浴愛河,

  月亮對她低語,愛情只是苦果。

  如今她已嘗過,愛情滋味如何!

  為誰忍受寂寞?為誰望斷星河?

  為誰長夜等待?為誰孤燈獨坐?

  ……」

  她沒有唱完那支歌,因為,驟然間,她僕在琴上,放聲痛哭,我跑過去,抓住了她的手,她緊握著我,哭泣著喊:

  「詩卉!詩卉!為什麼愛情會變成這樣?他到底是我的愛人,還是我的敵人?是我生命裡的喜悅?還是我生命裡的悲哀?是我的幸運?還是我的冤孽?」

  第十六章

  那一陣子,我很不放心小雙,雖然我發誓不把她的情況告訴奶奶和詩堯他們,我卻忍不住告訴了雨農。盧友文是雨農帶到我們家來的,是因為雨農的介紹而認識小雙的。因此,在我心中,雨農多少要對這事負點責任。雨農聽了我的敘述,也相當不安,私下裡,他對我說:

  「盧友文聰明而熱情,他絕非一個玩世不恭或欺侮太太的人,這事一定有點原因,我要把它查出來!」

  因此,那陣子,我和雨農三天兩頭就往小雙家裡跑,小雙似乎也覺察出我們的來意,她總是笑吟吟的,盡量做出一副很快活很幸福的樣子來。而盧友文呢,三次裡總有兩次不在家,唯一在家的一次,他會埋頭在書桌上,說他「忙得要死」,希望我們「不要打擾他」,這樣,我們就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,好在,我們去了,也沒有再碰到過什麼不如意的事。

  這樣,有一晚,我們到小雙家裡的時候,看到盧友文正滿面怒容的坐在書桌前面。而小雙呢,她坐在椅子裡,臉色好蒼白,眼神定定的望著屋角,用牙齒猛咬著手指甲發愣。一看到這情形,我就知道准又有事了。雨農也覺察到情況的不對勁,他走過去,拍拍盧友文的肩膀說:「怎麼?友文?寫不出東西嗎?文思不順嗎?」

  「寫東西!」盧友文忽然大叫起來:「寫他個鬼東西!雨農,我告訴你,我不是天才,我是個瘋子!」

  小雙繼續坐在那兒,臉上木無表情,雨農看看我和小雙,又看看盧友文,陪笑的說:

  「這是怎麼回事?小夫妻吵架了嗎?友文,不是我說你,小雙可真是個難得的好太太,你諸事要忍讓一點。尤其,你瞧,馬上就要做爸爸的人了!」

  「做爸爸?」盧友文叫,暴躁的回過頭來,指著小雙:「發現懷孕的時候,我就對她說,把孩子拿掉,我們這種窮人家,連自己都養不活,還養得活孩子?她不肯,她要生,這是她的事!可是,現在動不動就對我說,為了孩子,你該怎樣怎樣,為了孩子,為了孩子!我為什麼要為了孩子而活?我為什麼不能為自己、為寫作、為我不朽的事業而活?因為小雙,因為孩子,我要工作,我要做牛做馬做奴隸,那麼,告訴我,我還有我自己嗎?盧友文三個字已經從世界上抹掉了,代替的是杜小雙和孩子!」雨農呆了,他是搞不清楚盧友文這一大堆道理的,半晌,雨農才擠出一句話來:「我們應該為我們所愛的人而活,不是嗎?」

  小雙這時抬起頭來了,她幽幽的說了一句:

  「問題是,我和孩子都不是他所愛的!」

  這句話像一枚炸彈,盧友文頓時爆炸了。跳起身來,他走向小雙,抓住小雙的肩膀,他給了她一陣劇烈的搖撼,她紅著臉,直著脖子,吼叫著說:「小雙,你說這話有良心嗎?」

  小雙抬頭望著他,淚光在她眼睛裡閃爍。

  「不要碰我,」她輕聲說:「如果你真愛我,表現給我看!」

  盧友文不再搖她了,他定定的望著小雙,小雙也定定的望著他,好一會兒,他們彼此望著,誰也不說話。然後,盧友文頹然的放開她,步履歪斜的走到桌邊,沉坐在沙發裡。他又發作了,他的老毛病又來了!和剛剛的暴躁威猛判若兩人,他用手托著頭,忽然間就變得沮喪、痛苦、悲切萬狀,他懊惱的說:「我是怎麼了?我是怎麼了?一定有魔鬼附在我的身上,使我迷失本性。我——已經毀滅了,完了,不堪救藥了!說什麼寫作,談什麼天才?我根本一點才華也沒有,我只是一架空殼,一個廢物!事實上,我連廢物都不如,廢物還有利用價值,我卻連利用價值都沒有!我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?徒然讓愛我的人受苦!讓愛我的人傷心,我這人,我這人連豬狗都不如!」從沒聽過有人這樣強烈的自責,我呆了,雨農也呆了,我們兩個站在旁邊,像一對傻瓜,只是你看我,我看你。小雙,不像往日的小雙,每當盧友文頹喪時,她就完全融化了。今晚,她好固執,她好漠然,她那冰凍的小臉呆呆怔怔的,身子直直的坐著,一動也不動。好像盧友文的聲音,只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的一陣寒風,唯一引起的,是她的一陣輕微的顫慄。我想,她一定聽這種話聽得太多了,才會如此無動於衷。於是,盧友文「更加」痛苦了,他抱著頭,「更加」懊惱的喊著:「小雙,我知道,你恨我!你恨我!」

  「我不恨你,」小雙冷冷的開了口,聲音好淒楚、好蒼涼:「我要恨,只是恨我自己。」

  「小雙,你不要恨你自己,你別說這種話!」盧友文狂叫著,像個負傷的野獸。「你這樣說,等於是在打我的耳光,小雙,我對你發誓,我不再賭錢不再晚歸了。我發誓,我要找出以前的稿子來,繼續我的寫作!我發誓!雨農和詩卉,你們作我的證人,我發誓,明天的我,不再是今天的我!我要努力寫作,努力賺錢努力上班,我要對得起小雙,我要做一個男子漢,負起家庭的責任!我發誓!」

  小雙低語了一句:「你如果真有決心,不要說,只要做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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