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雙用手握住了那墜子,她急急的說:
「奶奶,這怎麼可以!你留著自己戴吧,這……」
「小雙!」奶奶嚴肅的說:「你認為你是杜家的孩子,不想認我這個奶奶啊!」「奶奶!」小雙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大叫了一句,就雙手抱著奶奶的身子,一溜就溜到地板上去跪著了。奶奶慌忙把她拉起來,含淚拍著她的肩膀,顫聲說:
「孩子,你夠苦命了,沒爹沒娘的。現在結了婚,就是一個新的開始,希望從今天起,你再也沒有悲哀煩惱了。」
小雙被奶奶這樣一招惹,就弄得滿眼眶的淚水,她拚命忍著,那淚水仍然要滾下來。媽媽立刻趕上去,摟住小雙,大聲嚷著說:「好了!好了!好日子可不許哭!今天無論如何,是小雙結婚的日子,我們雖然什麼都沒準備,喝杯喜酒總是要喝的。大家吃過晚飯也相當久了,我提議,現在我們全體去『梅子』吃消夜去,叫瓶酒,大家也意思一下!」
媽媽的提議,立刻獲得了大家一致的歡呼。我望過去,詩堯始終一動也不動的坐在沙發裡,猛抽著香煙。這時,他從椅子裡直跳了起來,熄滅了煙蒂,他用頗不穩定的聲調,打鼻子裡哼著氣說:「是的!我們應該好好的慶祝一下,難得,朱家會有這種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喜事!」
我聽他的語氣十分不妙,再看他的臉色就更不妙。我正想找個辦法把他留在家裡,媽媽已經先開了口:
「詩堯,你不是明天一早就有事嗎?你留下來看家如何?」
詩堯用古古怪怪的眼光瞪了媽媽一眼,就直跨到小雙面前,重重的、啞聲的說:「是不是我沒有權利去喝你這杯喜酒?」
小雙有點驚惶,有點尷尬,有點怯意,還有更多的不安。她囁嚅著說:「怎麼會?」「那麼,」詩堯的眼光對滿屋一掃,帶著股濃重的、挑釁的意味:「還有誰反對我去喝這杯喜酒嗎?」他的眼光肆無忌憚的落在盧友文臉上。情況相當尷尬了。奶奶拍拍手,叫了起來:
「走啊!大家一起去啊!既然是咱們家的喜事,全家誰也不可以缺席!」給奶奶這樣一叫,才算解了圍了,大家一陣喧鬧,拿大衣的拿大衣,穿鞋子的穿鞋子,找圍巾的找圍巾……好不容易,總算出了門,浩浩蕩蕩的,我們到了梅子餐廳,坐下來,剛好把一張圓桌坐滿。才坐定,詩堯就對女侍大聲的說:
「先拿五瓶紹興酒來,我們這兒,今晚每個人都不醉無歸!取大杯子來!」我和媽媽交換了一個眼光,媽媽微蹙了一下眉,滿臉的無可奈何。女侍已迅速的拿上酒瓶和酒杯,詩堯立刻注滿每人的杯子,舉起杯子,他直盯著盧友文:
「人生像個戰場,是不是?盧友文?」
盧友文很含蓄的、很斯文的微笑著,靜靜的望著詩堯。對比之下,詩堯像個敗兵之將,盧友文卻像個謙謙君子。桌面上的氣氛十分緊張,連一向會鬧會解圍的奶奶,都成了沒嘴的葫蘆,只是眨巴著眼睛,呆望著詩堯。爸爸是根本沒進入情況,只覺得詩堯十分反常,就莫名其妙的望望大家,說:
「這是幹嘛?菜還沒叫,就鬧酒嗎?」
詩堯根本不理爸爸,他已經旁若無人,大有「豁出去了」的趨勢,他緊盯著盧友文:
「不知道你在酒量方面是不是也和其他方面一樣強?我們今晚來比比酒量如何?」盧友文仍然微笑著,溫和的說:
「有此必要嗎?在酒量上,我認輸!我一向不長於喝酒!何況,」他看看小雙。「今晚,我承認,不需要喝酒,我已經醉了。」詩堯的眼裡,迅速的燃燒著一抹強烈的火焰,痛楚和激怒飛上了他的眉梢,他站起身來,正要說什麼,小雙忽然挺身而起。她站在那兒,雙手盈盈然的捧著一杯酒,是一大杯,而不是一小杯。她直視著詩堯,眼中充滿了祈諒的、溫柔的、歉然的,和近乎懇求的神色。她清清脆脆的、楚楚動人的說:
「詩堯!先說明,我從沒喝過酒。現在,我敬你一杯,謝謝你對我的多般照顧,謝謝你一切的一切!如果……我杜小雙有何不到之處,也請你多多包涵!」說完,她迅速的舉杯對口,直著脖子,像喝茶一樣灌了下去,咕嘟咕嘟的大口嚥著,才嚥了兩口,她就直嗆了起來,轉過頭去,她劇烈的咳著。詩堯的臉色白得像大理石,他一伸手,搶下了小雙手裡的杯子,顫聲說:「夠了!小雙!」放下酒杯,他默然片刻,抬起頭來,他臉上已消失了剛剛的激怒與火氣,剩下的是一份難以描述的蕭索。他鄭重的伸手壓在盧友文肩上,直視著盧友文,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
「恭喜你,盧友文!請你代我們全家,好好的照顧小雙,愛護她,憐惜她!並且,請珍重你所得到的幸福!」
奶奶拍拍手,開始哇哇大叫了起來:
「好了!好了!叫菜吧!我可餓了!你們要鬧酒啊,等一下再鬧吧!詩晴,你說過的,梅子有一種丁香魚最好吃是嗎?不知道他們除了丁香魚以外,有沒有並蒂蝦呀?」
「什麼並蒂蝦?」詩晴說:「聽都沒聽說過!」
「今晚是好日子嘛!」奶奶笑嘻嘻的。「既然有丁香魚,就該有並蒂蝦!我們不是有句成語,什麼合歡並蒂的嗎?沒有並蒂蝦,來個合歡蝦也可以!」
給奶奶這樣一說,我們就都笑了起來。這一笑,桌上的氣氛就放鬆了,剛剛那種劍拔弩張之勢,已成過去。一餐飯,也勉強算是「圓滿結束」。
小雙就這樣結了婚,小雙就這樣離開了我們家。她來也突然,去也突然。那夜,是我一年以來,第一次獨睡一個房間,我失眠了,翻來覆去,我怎麼樣也睡不著,下鋪上,還堆著小雙的東西,她為了對婚事保密起見,東西都沒拿走,我看著她的衣物,想著這一年來的種種事故,心裡完全不知道是怎樣一種滋味。最後,我實在熬不住了,翻身起床,披了一件睡袍,我來到詩堯的房裡。
詩堯房裡的燈亮著,我推門進去,發現他根本沒有睡覺,他坐在書桌前面,拿著一支筆,在一張紙上畫滿了數目字。看到了我,他一聲也不響,仍然拿筆在紙上亂塗著。我走過去,輕聲叫:「哥哥!」詩堯再看了我一眼,他說:
「我在想,我從頭到尾,沒做對過一件事!」「哥哥!」我說:「請你不要自怨自艾好不好?這事是天定的,從此,我相信姻緣前定這句話了!」
詩堯繼續在紙上亂塗,他的聲音冷峻而深邃:
「這是我的錯,是我叫她結婚的,她就真的結了婚!我逼得她必須立刻作決定,因為在這個家庭裡,她已無立足之地了!我從沒有好好的愛她,我一直在逼她!」
「哥哥!」我蹙起眉頭,伸手握住了詩堯的手,他的手是冰冰冷的。「你幫幫忙,別這樣認死扣,行嗎?我告訴你,即使沒有那天晚上你跟她的一場吵鬧,她仍然會和盧友文結婚的!」詩堯再望了我一眼,他眼睛裡已佈滿了紅絲。低下頭去,他不說話了,只是一個勁兒的在紙上寫字。我情不自禁的伸頭去看那張紙,只見上面橫的、直的、豎的、斜的、正的、倒的……寫滿了同一個號碼:
「三百七十八」「這是什麼?」我詫異的問,擔憂他會不會精神失常了。「你在記誰的門牌號碼?」他搖搖頭。「三百七十八!」他低聲說:「一共三百七十八天!從她第一天來開始,她一共在我們家住了三百七十八天!換言之,我也放走了三百七十八個機會!」
我深吸了口氣,望著我的哥哥。天哪!從此,我再也不懷疑「人生自是有情癡,此恨不關風與月」的句子了。
第十二章
小雙結婚之後的第三天,我把小雙的衣物收拾了一個小箱子,連同她常用的毯子、枕頭套、被單等日用品,一股腦兒放在一起,預備給小雙送去。詩晴看到了,說:
「詩卉,我和李謙商量過,關於小雙的結婚,我們無論如何,不能這樣毫無表示……」
「是呀!」我叫著:「我也在為這事為難呢!人家婚也結了,我們能怎麼辦呢?」「我說,」雨農接口:「我們現在也不是講客氣、講面子的時候,只是要表示一份心意。盧友文的情況我太瞭解,他既無背景又無親友,窮得只剩下一把傲骨,小雙呢?更不用說了,她是愛情至上,寧可跟他去喝白開水過日子。所以,我建議,我們大家湊個份子,能拿出多少錢,就拿出多少錢,湊出一個數目,讓詩卉送去。詩卉和小雙感情好,比較談得來,送去的時候可以說委婉一點,不要傷了他們的自尊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