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盧友文,」雨農深吸一口氣,欽佩的說:「你做得到,你一定做得到,以你的才華,以你對文學的修養,你絕對可以寫出一些轟轟烈烈的作品來。我就不服氣,為什麼小日本都可以拿諾貝爾文學獎,而我們中國,居然沒有人問鼎!」「這是我們的悲哀,」盧友文說:「難道我們就出不了一個川端康成?我不信!真不信!事在人為,只怕不做。你們不要笑我不知天高地厚,我要說一句自不量力的話,諾貝爾文學獎,又有什麼了不起?只要下定決心,好好努力做一番,那怕它不手到擒來!」盧友文這幾句話,說得真豪放,真漂亮,真灑脫!再加上他那放著光采的眼睛,神采飛揚的臉龐,他一下子就收服了我們每一個人,使我們全體振奮了起來,我可不知道諾貝爾文學獎是什麼樣子,但是,我好像已經看到那座諾貝爾文學獎,金光燦爛的放在我們屋子裡,那獎牌下面,鐫著閃爍的金字:「一九七×年,諾貝爾文學獎得主:中國的盧友文。」
小雙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兩步,坐到盧友文對面的椅子裡,她直視著他,熱烈的說:
「為什麼你要說『不自量力』這四個字呢?既然是『事在人為』,還有什麼『不自量力』?但是,盧友文,你說你要不工作,專心從事寫作,那麼,生活怎麼辦呢?即使是茅屋一間,也要有這一間呀,何況,你還要吃呀喝呀,買稿紙買鋼筆呀!」盧友文凝視著小雙。「你過過苦日子嗎?小雙?」他問。
「我……我想,」小雙囁嚅的說:「在到朱家之前,我一直過得很苦。」「那麼,你該知道,人類的基本慾望,是很簡單的,別想吃山珍海味,別想穿綾羅綢緞,一百元就可租一間小閣樓。人,必須吃得苦中苦,方能成為人上人!何況,我自幼與貧窮為伍,早已煉成金剛不壞之身了!小雙,別為我的生活擔心,我會熬過去的,只要我有作品寫出來,生活上苦一點又算什麼,精神上快樂就夠了!你看,我像一個多愁善感,或者很憂鬱的人嗎?」小雙眩惑的注視著他。
「不,你看來開朗而快樂。」
「你知道是什麼力量在支持我?」
小雙搖搖頭。「信心!」盧友文有力的說:「信心!這兩個字裡包含的東西太多太多了,造成的奇跡也太多太多了,這兩個字使回教徒一步一拜的到麥加朝聖。這兩個字使基督徒甘心情願的飽獅子,釘十字架。這兩個字使印度人赤腳踩過燃燒的烈火。這兩個字讓許多絕症病患不治而愈。這兩個字——也使盧友文開朗快樂的去寫作!」「梵谷。」我的哥哥輕聲自語。
「你說什麼?」小雙問詩堯。
「他像梵谷,梵谷固執於畫工,他固執於寫作。」
「不,我不是梵谷,」盧友文揚著眉毛說:「梵谷有嚴重的憂鬱症,我沒有。梵谷精神不正常,我正常。梵谷的世界裡充滿了掙扎和幻覺,我也沒有。你既然提到梵谷,你念過『生之欲』那本書嗎?」詩堯一怔,他又被打敗了,他看來有些尷尬和狼狽。
「我沒有,那是一本什麼書?」
「就是梵谷傳,」盧友文輕鬆的說:「那是一本好書,很值得一讀的好書。如果你看過『生之欲』,你就知道我絕不是梵谷。」「再有,」我笑著插嘴說:「梵谷很醜,你卻很漂亮。」
盧友文笑了,他對我搖搖頭。
「你又錯了,」他說,「梵谷不醜,梵谷很漂亮,一個畫得出那麼傑出的作品的藝術家,怎麼可能丑?在我眼光裡,他不但漂亮,而且非常漂亮!」
「誰非常漂亮?給奶奶看看,鑒定一下。」一個聲音忽然插了進來,奶奶已經笑嘻嘻的走進屋裡,一眼看到盧友文,她「哎唷」一聲站住了,把老花眼鏡扶了扶,她對盧友文深深的打量了一番。「果然不錯,果然不錯,」她一迭連聲的說:「詩堯,你的節目又要換主持人呀?他和那黃鸝,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呢!」「奶奶,」我慌忙喊:「你亂七八糟的,說些什麼呀?這是盧友文,是雨農的好朋友,不是哥哥的節目主持人,你別混扯!人家也不認識黃鸝。」
「是嗎?」奶奶再看看盧友文,笑嘻嘻的說:「不要緊,不要緊,不認識也沒關係,我給他們作媒,管保……」
「奶奶!」這回,是小雙在叫,她那小小的眉頭蹙了起來,腮幫子也鼓了起來,好像這句話侮辱了誰似的。「您怎麼回事嘛?兩個世界裡的人,您怎麼把他們扯到一堆裡去?什麼都沒鬧清楚,您就瞎熱心!」
「哦!」奶奶這才覺得此君有些不平凡之處了,她第三度打量著盧友文:「挺面熟的,對了!」奶奶拊掌大樂:「長得有點像柯俊雄!這麼多男明星裡,我就覺得柯俊雄頂漂亮!」她望著友文:「你演電影啊?」「奶奶!」小雙重重的、有些生氣的說:「人家不演電影,也不演電視,人家是位作家!」
「哦!」奶奶依然望著盧友文:「寫電視劇本啊?」
「奶奶,」我笑著說;「不要因為我們家有了兩個吃電視飯的,你就以為全世界的人,都靠電視維生了。」
奶奶有點訕訕的笑著,盧友文倒大大方方的對奶奶點了點頭,笑著說:「雨農早告訴我了,您就是那位『天下最年輕的祖母』,有最年輕的心,和最開明的思想。」
「噢,」奶奶眉開眼笑。「雨農說得這麼好聽,也不枉我把詩卉給他了!」「哎唷,」我喊:「我又不是禮物,原來誰說得好聽,你就把我給誰呀!」「你才不知道呢,你爺爺就因為說得好聽,我媽就把我給他了,結婚的時候,我們一共只見過三次面呢!所以呀,說得好聽也很重要呢!」奶奶一眼看到坐在那兒發愣的詩堯,就又接口說:「詩堯這孩子就老實,假若嘴巴甜一點啊……」
「奶奶,別談我!」詩堯站了起來,一臉的鬱悶。
「瞧!馬上給人釘子碰!」奶奶說。「這孩子,是刺蝟轉世的,渾身有三萬六千根刺!」
我們大家都笑了。詩堯悄悄的轉眼去看小雙,而小雙呢?她完全渾然不覺,因為,她正在望著盧友文,眼底是一片溫柔。盧友文呢?他也看著小雙。他在微笑,一種含蓄的、若有所思的微笑。於是,小雙也微笑了起來,笑得甜蜜,笑得溫存,笑得細膩……詩堯猛的轉過身子,向屋裡衝去,他走得那樣急,以至於他的手碰翻了桌上的茶杯,灑了一桌子的水。我喊了一聲,他沒有理,逕自向屋裡走去。我注意到,他那天的腳步,似乎跛得特別厲害。
我心裡湧上一陣難言的情緒,既苦澀,又酸楚。僅僅一個早上,僅僅隔了一夜,我那可憐的哥哥,已經失去了他幾乎到手的幸福!我再望向小雙和盧友文,他們仍然在相對微笑,一對年輕人,一對出色的年輕人,像一對金童玉女,命運是不是有更好的安排呢?我迷糊了,我困惑了。
第七章
那天中午,盧友文是在我們家吃的午餐,在餐桌上,他表現了極好的風度,和極文雅的談話。不再像餐前那樣激動。當他知道爸爸在中央研究院服務,學的又是中國歷史之後,他就向爸爸請教了許多有關歷史的問題,使爸爸難得的也「演講了一番」,平常,在我們這群多話的「老母雞」「中母雞」「小母雞」之中,家裡的男性就一向比較沉默。人,一定有潛在的「表現欲」,我記得爸爸發表了一篇談話之後,就頗為洋洋自得而心情愉快,餐後,爸爸還對整個人類的歷史作了一番結論:「總之,人類的歷史就在不斷的重演,因為,歷史是『人』創造的,『人』卻永遠有『人』的共同弱點。要避免歷史上的悲劇,只有從過去的經驗中找出問題的癥結,以免重蹈覆轍。」盧友文聽得津津有味,他對爸爸顯然是極端崇拜而尊敬的。詩堯整餐飯沒說過一句話,飯沒吃完,他就先走了,電視公司裡等著要錄下星期的節目。臨走的時候,他回頭對小雙深深的看了一眼,小雙也回覆了他一個注視,我不知道他們的「目語」中交換了些什麼,但是,詩堯的臉色不像飯前那樣難看了。然後,小雙要去音樂社教琴,盧友文也跟著跳了起來,說:「正好,我也該告辭了,小雙,我送你去音樂社,怎樣?」
小雙有些猶豫,她的眼中掠過一抹淡淡的不安,遲疑的說:「你住在那兒?我們不會同路吧?我要去搭五路公共汽車。」「沒關係,」盧友文爽朗的說:「我反正沒事,閒著也是閒著,送你去音樂社,我就逛逛街,四面看看。今天,認識了這麼多好朋友,吃了一餐我幾年都沒吃到的好飯,談了許多話,我已經收穫良多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