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坐得太久了,想得太久了,而內心的痛楚,也把她「撕裂」得太久了。越到後來,她就逐漸深陷進一種麻痺的、被動的、聽天由命的感覺裡去了。像一個溺水的人,最初還掙扎著冒上水面來呼救,等他越沉越深,已經沉到河流的底層,他就連呼救的意志都沒有了。
八點多鐘,霍立峰跑了進來,詫異的望著她。
「嗨!你怎麼在這兒?我以為你還在醫院呢!我馬上要去看竹偉,你知道嗎?」他又得意起來了。「我和那位李警員談得很投機,其實,當警察也不壞,可以合法的抓壞人!他們對竹偉都不錯,只要殷家不告,就可以放出來了!你有沒有和殷家談好?竹偉一直在鬧,他不喜歡待在籠子裡……嗨!」他仔細的研究她,覺得有些不對勁了。「你怎麼了?你的臉色壞透了!你生病了嗎?」她努力的振作了一下自己。
「沒有,我很好。你去看竹偉吧!」
「還有什麼事我能幫忙的嗎?」
芷筠想了想。「是的。你去張家問問,那位營造商還要不要買我們的房子?」「你——要賣嗎?」「是的。」「賣了房子,你住到哪裡去?……哦!」霍立峰張大了嘴,恍然的說:「我知道了,你要和殷超凡結婚了,是不是?」
芷筠看著霍立峰,眼神是怪異的。
「別管我的事,你去問吧!」
「馬上去問!」霍立峰跑走了,大約半小時以後,他跑了回來。
「他們只出十萬元!說是只要你同意,馬上就可以去代書那兒簽約,一次付清十萬。但是,你別傻,這塊地起碼可以賣四十萬,對面何家,和你家一模一樣的大小,就賣了四十八萬,你最好多考慮一下……」
「不用考慮了,告訴他們,我賣了!讓他們去聯絡代書,越早簽字越好!」「芷筠,你別傻……哦!」霍立峰又恍然了,用手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:「真是豬腦!嫁到殷家,誰還會在乎這區區十萬元!好吧!我幫你去聯絡!」
他又跑走了,一會兒,他再度跑了回來。
「張家說,下午三點鐘去代書那兒簽約!他們怕你後悔,要速戰速決呢!」「好,」她面無表情的說:「就是下午三點鐘!」
霍立峰對她再研究了一下。
「你是清醒的嗎?」他問,用手在她眼睛前面晃了晃,像在試驗瞎子似的。「我怎麼總覺得你不對勁呢?」
芷筠拂開了他的手。「去吧!去陪竹偉去!」
霍立峰跑到門外,又回頭嚷了一聲:
「你有把握殷家不告啊?」
「我沒把握!」「什麼?」霍立峰站定了,瞪大眼睛。「那麼,你在做些什麼?你賣房子幹什麼?」「給竹偉請律師。」霍立峰愣住了,用手直抓頭,他完全弄糊塗了,半晌,才大叫了一聲:「這是他媽的什麼玩意?他們敢告,我就……」
「霍立峰!」芷筠軟軟的、靜靜的、疲倦的、無力的說:「你饒了我吧!你善良,你熱情,你是個好男孩,但是,你已經給我惹了太多麻煩!你要幫助我,就別傷害殷家一分一毫,無論他們做了什麼!」霍立峰被她的神色震懾住了,他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兒,不知該說什麼,或該做什麼,半晌,他才愣愣的、感動的說了句:「芷筠,你實在是愛慘了那個殷超凡,是嗎?」
芷筠默然不語,眼睛直直的望著陽光所造成的那條光帶。霍立峰終於狠狠的頓了頓腳,歎口氣,無可奈何的走了。芷筠仍然坐在那兒,不想動,不想說話,甚至不想思想。可是,思想卻是不饒人的,它窺探著人類腦中的每個空隙,毫不留情的佔據它。「你實在愛慘了那個殷超凡,是嗎?」粗心如霍立峰,尚能體會,殷超凡,你實在對人性瞭解得太少了。
她不知道坐了多久,有輛黑色的汽車駛了過來,停在她家門口,擋住了那線陽光。她被動的、下意識的抬起頭,望向屋外,殷文淵正挺立在那兒!他高大,嚴肅,壯碩……他像個黑夜之神,因為他遮住了她最後的一線陽光。
「董小姐。」殷文淵說:「我想我們應該好好的談一談,你願不願意上車,我們找個可以好好談話的地方!」
他的態度很禮貌,比起昨天來,他顯然平靜而理智了很多。芷筠站起身來,順從的,毫不抗拒的,幾乎是無可無不可的,她簡單的說:「好!」她關上房門,上了他的車。殷文淵對老劉說:
「去台茂!」車子開動了,一路上,殷文淵和芷筠都不說話。殷文淵靠在椅背上,他冷靜的打量著芷筠,她還是昨天的那一身衣服,灰色的毛衣和裙子,她連一件大衣都沒穿。她那小小的臉龐毫無生氣,眼睛下面有著明顯的黑圈,嘴唇和面頰上都沒有絲毫血色,她整個人都是灰色的,使人聯想起一本書的名字:憂愁夫人。車子停在台茂大樓的門口,殷文淵和芷筠下了車,走進大樓,芷筠似乎對周圍的一切,連半點反應都沒有,那些鞠躬如也的職員,那豪華的大廳,她完全視而不見,那臉龐是沉靜的,麻木的,一無表情的。他們進了電梯,直上十二樓。殷文淵把她帶進了自己的辦公廳。
殷文淵的辦公廳,佔十二樓的一半,事實上,還分了好幾間,有秘書室、警衛室等。他自己私人的房間,又大又豪華,兩面的落地大玻璃窗,使陽光充滿在整個房間裡,地上是厚厚的米色地毯,中間放著一套真皮的沙發,辦公桌在另一邊,佔了半邊牆。殷文淵帶芷筠來這兒,並沒有一點擺闊或想以氣派來壓制她的心理,只覺得這是唯一可以沒有外人,不受打擾的地方。他指著沙發。「坐吧!」她坐了下去。軟軟的靠在沙發裡,對四周的一切,仍然連正眼也沒看過,她似乎並不知道,也不關心自己在什麼地方。殷文淵看了她一眼,按鈴叫了秘書進來:
「讓餐廳送一杯濃咖啡,再送一份早餐來!」
他坐在她的對面,燃起了煙斗,默默的打量她。她依然靠在沙發裡,不動,也不說話,眼光無意識的看著桌面的煙灰缸,雙手靜靜的垂在裙褶裡。那兩排又黑又密的睫毛,一眨也不眨的半垂著。她好像根本不在這個世界裡,而在另一個遙遠的星球上。早餐和咖啡都送來了,侍者退了出去,偌大一間辦公廳,就只有他們兩個人。那咖啡冒著熱氣,香味和煙草的味道混合著,瀰漫在空氣裡。「董小姐,我猜你早上沒吃過東西,」殷文淵平靜的說:「我不希望你在飢餓狀態下和我談話,你最好把咖啡喝下去,再吃點東西,你一邊吃,我一邊和你談!」
芷筠的睫毛揚起來了,終於對他看了一眼,就順從的拿起了那杯咖啡,放了牛奶和糖,輕輕的啜了一口。用雙手捧著杯子,她深吸了口氣,似乎想從那杯子上獲得一點暖氣。事實上,室內的暖氣已開得很足,但她看來,依然不勝寒苦。她再啜了一口咖啡,努力的把自己振作了一下,她抬起頭來,定定的望著他:「說吧,殷先生!」她說,小小的身子在那大大的皮沙發中,幾乎是沒有「份量」的。殷文淵又想起她第一次給他的印象,忽然覺得這「小小」的女孩,卻有股龐大的力量,會讓人自慚形穢。她那模樣,她那眼神,你似乎怎樣也無法把她和墮落、不檢點、自私、貪婪……等名詞聯想在一起。可是,他吸了一口煙,他不能被她的神態所擊倒!他必須救他那唯一的兒子!「董小姐,」他深沉而穩重的開了口。「我想我們省掉廢話,開門見山的談談你和殷家的問題。竹偉打了超凡,在法律上,他必須負責任,對不對?」
芷筠點點頭。「你希望他終生關在瘋人院裡嗎?」殷文淵問。
芷筠搖頭。「我猜你也不希望!可是,如果我們提出告訴,他大概只好進瘋人院,對不對?」她迎視著他的目光。那杯咖啡使她振作了許多。
「我想,你研究過法律問題了!」她說。
「現在,他被扣押在第×分局,對嗎?」
「我想,你也調查過了。」
「你願不願意我立刻把他保出來?」
芷筠深深的看著殷文淵。
「你的條件是什麼?」她直率的問。
「你帶著他,立刻離開台北!不管你們到什麼地方去,再也不要讓超凡看到你們!」
她凝視他,很長一段時間,她默然不語,那眼光裡有研究,有思索,有懷疑,有悲哀。
「你怕他再見到我們?」她反問:「他恨我,根本不願意見我,你還怕什麼?」「愛情是盲目的。」他說,心裡隱隱有些犯罪感。他無法告訴她,促使他不得不來的原因,是殷超凡整夜在呻吟中呼喚她的名字,這呼喚卻決不是出於「恨」,而百分之百的出於「愛」。在超凡如此強烈的感情下,他知道,假若他不能趁此機會來斬斷這份愛情,他就永無機會了。斬草必須要除根,如果可能的話,他恨不得把他們姐弟放逐到非洲或北極去。因為,她的存在,已嚴重的威脅到殷超凡的未來、事業,以及下一代的健康。「他現在雖然恨你,我不能保證見到你以後,這段感情會不會再死灰復燃。我必須防患於未然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