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怎樣?你爸爸一定生氣了!」
「沒什麼!」殷超凡努力的一甩頭,似乎要甩掉一個陰影。「爸爸說,明天見他也是一樣的!走吧,我們吃點東西去!」他聲音裡,不自覺的帶著點「故作輕快」的味道,他絕不能告訴芷筠,父親的聲音,有多麼冷淡,有多麼陰沉!
「改明天?你的女朋友簡直是個要人啊!」
電話裡無從解釋,要把竹偉的故事講清楚,起碼要花兩小時,他只好一再道歉,匆匆掛掉了電話。反正,事已如此,不高興也沒辦法了,只好明天再說吧。
他們上了車子,兩人都很沉默。只有竹偉,一直在那兒喃喃自語著:「我不喜歡籠子,我不喜歡籠子,我不喜歡籠子!」
第十二章
終於,芷筠和殷文淵夫婦見面了。
終於,芷筠坐在殷家那講究得像宮殿似的客廳裡了。客廳是寬大的,華麗而「現代」,所有的傢俱都依照客廳的格局定做,顏色是橘紅與白的對比,純白的地毯,純白的窗簾,橘紅的沙發,白色鑲了橘紅邊的長桌和小几……連屋角那低垂的吊燈,和桌上的煙灰缸,立地的電話機,都是橘紅與白色的。芷筠困惑而不信任似的對這一切掃視了一眼,就不自禁的垂下了眼瞼,心裡充滿了緊張、慌亂與不自然。她預先已有心理準備,知道殷家必然是富麗堂皇的。但是,卻沒料到在富麗之外,還有如此今人驚愕與震懾的考究。好像這室內的一桌一椅,都是供觀賞用的,而不是讓人「住」的。是一些展覽品,而不是一些用具。這使她不由自主的聯想到自己的小屋,那年久失修的木凳,那油漆斑駁的牆壁,那會掛人衣服的籐椅,那一經風吹,就全會咯吱作響的門窗,……真虧了殷超凡,怎可能生活在如此迥然不同的兩種環境裡?毫無厭倦的在她那狹窄的小屋中一待數小時!
周媽捧來了一杯冰鎮的新鮮果汁,對芷筠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,笑嘻嘻的退了出去。殷超凡猛喝著咖啡,顯然有些魂不守舍,緊張和期盼明顯的掛在他臉上,他一會兒看看父母,一會兒看看芷筠,眼光明亮而閃爍。殷文淵卻深沉的靠在沙發中,燃著一個煙斗,他仔細的、若有所思的注視著芷筠,空氣裡蕩漾著煙草的香味。殷太太是慈祥的,好脾氣的,她一直微笑著,溫和的打量著芷筠。
這是晚上,芷筠已經把竹偉托付給了霍立峰,正式通知霍立峰不能再讓竹偉闖禍。霍立峰對於竹偉被捕的事一直耿耿於懷,因而,倒也熱心的接受了托付。但是,私下裡,他對芷筠說:「那個殷超凡不能給你幸福的,芷筠,你應該嫁給我!不過,現在,那傢伙既然勝利了,我霍立峰也該表現點兒風度,如果我說他壞話,我也稱不了英雄好漢!好吧,芷筠,去戀你的愛吧!可是,假若殷超凡欺侮了你,告訴我,我不會饒他!」這就是霍立峰可愛的地方,他雖然粗枝大葉,雖然愛打架生事,雖然桀驁不馴,甚至不務正業,他卻具有高度的正義感,灑脫,熱情,而且頗有任俠之風。
坐在這沒有真實感的客廳裡,芷筠的心情也是浮移不定的,只有幾分鐘,她已經覺得這一片橘色與白色之中,幾乎沒有她容身之地。對她而言,一切都太虛幻了,一切都太遙遠了,連那平日和她如此親切的殷超凡,都被這豪華的氣氛烘托得遙遠而虛幻起來。隱隱的,她覺得自己不該走進這間大廳,不該來見殷文淵夫婦。幸好,那位「三姐」不在家,否則她更該無地自容了。曾經那樣堅決的豪語過:「我不高攀你們殷家!」現在,卻坐在這兒等待「考察」!愛情,愛情,你是什麼東西?竟會把人變得如此軟弱!
「董小姐,」殷文淵開了口,煙斗上,一簇小小的火焰在閃著「橘紅色」的光。「我聽超凡說,你是個很能獨立,又刻苦耐勞的女孩子!」芷筠悄悄看了殷超凡一眼。
「超凡喜歡誇張,」她低柔而清晰的回答。「獨立和刻苦,往往是環境所造成,並不能算是什麼優點!這和時勢造英雄的道理是一樣的。」殷文淵有些發愣,這女孩苗條而纖小。那對眼睛清柔如水,小小的鼻子,小小的嘴,小小的臉龐,小小的腰肢……整個人都小小的。「小」得好像沒有什麼「份量」,「小」得不太能引人注意。他根本奇怪超凡會捨書婷而取芷筠,書婷最起碼充滿活力與女性的誘惑,不像這個「小」女孩這樣虛無縹緲。可是,一開口,這女孩就吐語不俗!真的,正像他所預料的,這「小」女孩,卻是個不能輕視的、厲害的角色!
「你父親去世多久了?」
「三年多了!」「三年多以來,以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身份,要在這社會上混,很不容易吧?」殷文淵銳利的望著她。「尤其,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!」聽出殷文淵的語氣,似乎別有所指,芷筠抬起頭來了。揚著睫毛,她的目光坦白的、黑白分明的看著殷文淵。
「要『混』,是很容易的,要『工作』,才不容易。『工作』要實力,『混』只要美色。我想,您的意思,是指這個男性為中心的社會,男人太喜歡占女孩子的便宜,所以我才這麼說。不過,這社會並不那麼壞,女性本身,往往也要負很大責任,如果自己有一個準繩,不去『混』,而去『工作』,一切就都容易得多了。」「是嗎?」殷文淵深深的望著她,他的眼光是相當銳利的,這眼光立刻使芷筠提高了警戒心,她感到他的目光像兩把解剖刀,正試著要一層一層的解剖她。「你很會說話,董小姐,超凡平常在你面前,一定是個小木瓜了。怪不得他會為你發狂呢!」他若有所思的微笑了起來。
芷筠狐疑的迎視著殷文淵的目光,她不知道他的話是「讚美」呢?還是「諷刺」?可是,他唇邊那個微笑卻頗有種令人不安的壓迫感。她垂下了睫毛,忽然覺得,自己似乎不開口還比較好些。或者,殷文淵喜歡文靜的女孩子,自己是不是表現得太多了?「聽說,你在友倫公司做了一年半的秘書工作?」
「是的。」「聽說,方靖倫很欣賞你!」
芷筠微微一跳,殷文淵用眼角掃著她,一面敲掉煙斗裡的煙灰,他沒有疏忽她這輕微的震動。
「您認識方靖倫嗎?」她問。
「不,不認識,只是聽說過,他也是商業界的名流,一個白手起家的企業家,我佩服這種人!」殷文淵掏出裝煙絲的皮夾,慢吞吞的裝著煙絲。「聽說,方靖倫夫婦的感情並不太好!」
芷筠輕蹙了一下眉頭,困惑的望著殷文淵,難道她今晚特地來這兒,是為了談方靖倫嗎?還是……她迅速的把殷文淵前後的話互相印證,心裡模模糊糊的有些瞭解了。她輕輕的吸了口氣。「我不太清楚方靖倫的家庭,」她勉強的說,覺得受到了曲解,語氣就有點兒不穩定。「上班的時候,大家都很少談自己的家務。」「哦,是嗎?」殷文淵泛泛的接口:「我也反對在辦公廳裡談家務,每個公司,職員們都喜歡蜚短流長的批評上司,這似乎是很難改掉的惡習。」他忽然調開了話題。「你弟弟的身體怎樣?」芷筠很快的看了殷超凡一眼,帶著詢問的、不解的意味。殷超凡皺皺眉,暗暗的搖了搖頭,表示自己並沒提過。芷筠想起了雅佩,想起了范書婷,想起了餐廳裡那一幕。她的心寒了,冷了,掉進了冰窖裡了。他們都知道了,范家兄妹一定誇張了事實。對竹偉本能的保護使她立刻尖銳了起來。
「我弟弟身體一直很好!」她有些激動的、反抗什麼似的說:「他從小就連傷風感冒都難得害一次!」
「好吧,我用錯了兩個字!」殷文淵重新燃起煙斗。「我聽說他腦筋裡有病,看過醫生嗎?治不好嗎?有沒有去過台大精神科?」「他不是心理變態,也不是瘋狂,他只是智商比常人低,……」芷筠勉強的說著:「這是無從治療的!」
「你家上一代有這種病例嗎?」
「我……」芷筠望著殷文淵,坦白的說:「我不知道,父母從來沒有提過。」殷文淵點了點頭,深思的看著芷筠。
「也真難為你,這樣小的年紀,要撫養一個低能的弟弟,你一定是很勞苦,很累了?現在,你認識了超凡,我們大家一起來想想辦法,減輕你的負擔才好!」
芷筠怔怔的看著殷文淵,一時間,她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到底是指什麼,他的態度那麼深沉,那麼含糊,那麼莫測高深!她糊塗了,坐在那兒,她有些失措,眉頭就輕輕的蹙了起來。殷太太不住的跑出跑進,但是,她對芷筠有個低能弟弟這一點,卻相當注意。這時,她端著一盤點心,走了過來,微笑著說:「不要儘管說話,也吃點東西呀!董小姐,你這麼聰明伶俐,弟弟怎麼會有病呢?他會不會說話呀!會不會走路?要不要特別的護士去照顧他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