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的,手肘處擦破了好大的一塊,正流著血,除此以外,似乎沒有什麼傷,真正造成觸目驚心的,是那一堆壓碎了的草莓。芷筠看到人群已經聚集過來了,心裡又開始發慌,偏偏竹偉忽然爆發了,他衝了過來,不由分說的就一把抓住那年輕人的衣服,哭喪著臉說:
「你壓壞了我的草莓!你賠來!你賠來!」他又推他又拉他:「你賠我草莓!你賠我草莓!」
「竹偉!」芷筠大叫了一聲,忍不住聲音就發顫了,眼淚也往眼眶裡衝去。「你還要怎樣鬧才夠?你闖的禍還不夠多?你要我把你怎麼樣才好?」
竹偉縮住了手,回頭看著芷筠,一看到芷筠眼裡的淚光,他就嚇傻了,慌忙放開那了年輕人,他直退著,愣愣的,囁嚅的,口齒不清的說:「姐,你不哭,是我做錯了事嗎?我不敢了!」
「你還不回去洗乾淨!」芷筠含淚嚷。
竹偉立即往家裡跑,一面跑,一面一疊連聲的說:
「我去!我去!我去!」
芷筠目送竹偉跑遠了,才回過頭來,望著面前這張滿是困惑的臉。這時,這人顯然是弄糊塗了,對他而言,這一切像是一場突發的鬧劇,他已弄不清楚到底自己遭遇了些什麼,而看熱鬧的人已圍了一大圈。他搖搖頭,不解的看著芷筠,他接觸到的是一對盈盈欲涕的,充滿了乞諒和哀愁的眸子,這眸子使他更迷惑了,他茫茫然的問:
「你能告訴我,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?」
「到我家去好嗎?」芷筠輕聲的說:「我幫你把傷口弄乾淨,我家有藥!」「不要去!」一個小孩嚷著:「她弟弟是個瘋子,他會殺掉你!」那年輕人疑惑的望望那孩子,再轉過臉來瞪視著芷筠,芷筠微蹙著眉,對他苦惱而哀傷的搖搖頭,低聲說:
「他不是瘋子,你別聽他們的!」
她的睫毛又黑又密,微微的向上翹著,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是坦白而淒涼的。他凝視著她,不自禁的揚了揚眉,這一切對他倒很富刺激性,管他是瘋子也罷,不是瘋子也罷,他總不能被一個小孩的虛言恐嚇就嚇跑了。何況,何況,何況芷筠那種誠誠懇懇的歉意,委委婉婉的邀請,和那份半憂傷半淒惻的哀愁,匯合成一股強烈的吸引力,他是無法抗拒的。於是,他扶起了車子,對芷筠說:
「好吧!我跟你去!」人群讓開了,芷筠帶著那年輕人往家裡走去。「家」是簡陋而窄小的,三間小平房,雜在一排矮小的磚房之間,大門和窗子就對著街,既無院落,也無藩籬。這整條巷子都是這種舊式建築。明年,或者後年,這些房子都會被淘汰掉,那時,不知這群人會住到什麼地方去。那年輕人模糊的想著,好奇的東張西望,似乎到這時才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奇異的環境裡。把車子停在房門口,那人跟著芷筠走進了屋內,一進門,就發現竹偉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,縮著肩膀,啃著手指甲,臉已經洗乾淨了,竟是個眉清目秀的青年!但是,他那怯怯的眼神,和那瑟縮的模樣,倒像個犯了錯,等待受懲罰的孩子!看到他們走進來,他不由自主的往後面再退縮了一些,用那對清亮而天真的眼睛,默默的瞅著芷筠。芷筠走到他身邊,蹙著眉頭,她有一肚子即待發洩的怒氣,但是,這怒氣很快就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。她用手溫和的按在竹偉的肩上,凝視著他的眼睛,像吩咐小孩似的說:
「去洗一個澡,換一身乾淨衣服,然後到你房裡去,等吃飯的時候才許出來!」竹偉順從的站起身來,垂著手,他一言不發的轉過身子,往屋內走去,走到門口,他才忽然掉轉頭來,用充滿期盼和渴望的眼光,望著芷筠,說:
「姐,你不生氣了?」「你聽話,我就不生氣!」
「我聽話,」竹偉臉上浮起一個憨厚的笑容。「那麼,明天你帶我去採草莓!」草莓!他心裡仍然念念不忘草莓!芷筠憂傷的看著他,不忍拒絕,不能拒絕,她低聲的說:
「明天的事,明天再說,你還不快去!」
竹偉的臉龐上閃過一抹光輝,咧開嘴,他欣悅的笑了,轉身就輕快的跑走了。等他消失在門背後,芷筠才回過頭來,望著那正站在那兒發愣的陌生人,顯然,這一切都越來越使他糊塗而困惑,她看看他,這時才發現,他高大而挺拔,拿開了頭盔,他有一頭濃厚的黑髮,和一張輪廓很深的臉龐,高額頭,高鼻子,黑而深的眼睛,和略帶稜角的下巴。「漂亮」有多少種不同的典型,她總覺得竹偉很漂亮,但,竹偉漂亮得孩子氣,這年輕人卻是個典型的「男子漢」!
「請坐,」芷筠指著籐椅,遲疑的說:「您……您貴姓?」
「我姓殷,」那年輕人慌忙說:「慇勤的殷,我叫殷超凡,你呢?」他銳利的看著她。
「我叫董芷筠。」芷筠看了看他手臂上的傷,微微有點心驚,那傷口比她預料的嚴重,整塊皮擦掉之外,還有條很深的割傷。奇怪的是這人從頭到尾也沒對這場飛來橫禍抱怨過或咒罵過一句,或者,他太意外,還來不及咒罵。芷筠看他坐進椅子裡,就很快的說:「我去拿藥!」
走進臥室,她立刻捧出一個醫藥箱。在家裡,醫藥箱幾乎是不可缺少的東西,竹偉三天兩頭就會受傷,處理傷口,芷筠也已經成為能手了。打開藥箱,先找出藥棉和雙氧水,她扶過殷超凡的手來,細心的洗滌著那全是泥沙的傷口,一面說:「會有點疼,對不起!」
殷超凡是更加迷糊了,他看著那藥箱,紗布、藥棉、繃帶、剪刀、各種消毒藥水、急救用品,應有盡有。他恍然的說:「原來你是個護士!」「不,我是商專畢業,會一點打字和速記,在一家公司裡上班。」芷筠坦白的說:「這醫藥箱,是為弟弟準備的,他是……經常會受傷的。」她趁他分心的時候,很快的用棉花棒蘸了雙氧水,從那道傷口中拖過去。殷超凡不自禁的痛得一跳,芷筠扶牢了那隻手,睃了他一眼,接下去說:「附近的孩子們總是欺侮我弟弟,有一次,他們放火燒他的衣服,差點把他燒死。人是很殘忍的……」她放低了聲音,細心的在傷口上灑上藥粉:「幾乎每個人都有幸災樂禍的本能。」她熟練的在傷口上貼上紗布墊,再纏上繃帶。
「如果你不介意……」殷超凡望著半跪在他面前的芷筠,那低俯的頭,細膩的頸項,半垂的睫毛,和那一雙忙碌的手:「我很想知道……」芷筠迅速的抬起頭來,揚起了睫毛,她的眸子清幽、明亮、坦白,而略帶淒涼。「我不會介意,你平白遭遇一場飛來橫禍,也有權利知道為什麼。」她很快的說。「我弟弟——竹偉,他並不是瘋子,他一點兒也不瘋。只是,他……他的智力比常人低,醫生說,他只有四、五歲孩子的智力。父母在世的時候,我們也曾經傾囊所有,找過最好的醫生,住過院,做過各種檢查,但是,都沒有用。」殷超凡望著那對哀愁的大眼睛。
「他是受了什麼刺激?還是生過什麼重病?」
「都沒有。醫生說是先天性的,可能是遺傳,或者是在胎兒時期,媽媽吃了什麼藥物,影響了他的腦子,反正,原因不可考,也無法治療。」她垂下眼睛,繼續纏著繃帶。「附近孩子欺侮他,捉弄他,只因為他傻里傻氣。其實,他的心腸又軟又善良,他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,即使他常常闖禍,也像小孩一般,是出於無意的。我們不能對一個四、五歲的孩子苛求是不是?」「他多大了?」「十八歲。」芷筠繫好了繃帶,收拾好醫藥箱,站起身來。「殷先生,你最好再找醫生看看,說實話,這傷口好深,我只能消消毒,我怕——傷口或者會發炎……」
殷超凡對自己的傷口不感興趣,他深深的望著面前這張臉龐;細緻,溫柔,而又帶著點不協調的倔強與一份淡淡的無奈。這吸引了他,她的那個奇異的弟弟也吸引他,連這件莫名其妙的遭遇都吸引了他!
「你的父母呢?」「都去世了。」她壓低了聲音:「命運專門會和倒楣的人作對。母親是我十二歲那年去世的,父親死於三年前,他已經心力交瘁,為了竹偉……哎,」她驚覺到什麼,住了口,她努力的想擺脫壓在自己肩上的低氣壓。拂了拂頭髮,她對殷超凡勉強的笑了笑。「對不起,和你談這些不愉快的事……」她打量他:「你的衣服都弄髒了。」
他穿著件藍色的襯衫,白色的牛仔褲,現在,衣服上有血漬,有草莓汁,有泥土,還有撕破的地方,看來是相當狼狽的。芷筠再一次感到深切的歉意。